牆外,傳來獄卒的嗆咳聲。
他停語片刻,再道:“你一個姑娘家,快點回去歇著,這麼晚了別再獨自一個跑出來。”
意外的,她乖巧點頭,讓他有點……不習慣。
皺眉看她,頭在點,腳卻未動。雙手無意識撫上腰墜的算盤,似想到什麼,他拿起算盤撥動珍珠,問:“今兒什麼日子?”
“四月二十七。”
“四月……二十七……”輕聲念著,他在小算盤上先撥上四顆珍珠,再右邊一行撥上兩顆,然後在最尾處下五上二,撥出一個七。又念了兩遍,凝神想了會兒,撥得珍珠交錯,才輕笑低語,“嗬嗬……真是個好日子。我就給他……四兩……二貫……七錢……”
“給誰?”他的笑太奸詐,奸詐到心地善良的她也忍不住替他口中的那個“他”打起寒顫。
他不語,偏頭看她一眼,眸中閃過一絲異亮,那是被稱為“奸詐”的良朋在一邊鼓吹出的火花。正想再逗逗她,瞧到她從懷中掏出一件東西,從縫中遞給他。
“四少爺,這是我今天捏的摩合羅,你在這兒覺得悶,就盯著這個泥人看看。”
“……”
“不要嗎?”
“……緋鶴,早晨我已經盯著你的饅頭看了,現在盯這摩合****什麼?”
她笑出聲,“啊,饅頭的姿勢,你都記下啦?”
“……”
“正好,你再記下這摩合羅的姿勢吧。”
“……”
“拿著,這是我從花圃三尺深的地裏挖的泥,雖然比不上惠山的泥質好,讓你解悶應該可以。改天我捏一個五少爺彈琴的樣子給你。”
咳咳咳——牆外獄卒又咳起來,似在夢中被口水嗆到。
該死的獄卒,他守夜守到有人進來都沒察覺嗎?芽
青筋爆跳,跳跳跳……跳得他五指遽縮,差點將銀算盤捏變形,“你想教我武功?”
暗示得這麼明顯,那他……可有看明白?學到什麼沒?
“什麼都沒學到。給我!”悶氣斥斷她的自語,他接過泥人後衝她揮袖,“你回去。”
“……好!”轉向要走,她突然回頭,悄聲問:“四少爺,你明天要吃饅頭嗎?”
心頭氣悶悶不悅,他淡淡看一眼,“怎麼,你還能送到這兒來?”
“好哇。”笑臉圓圓,她點頭。
月光如紗,在陰濕的地牢中拉出一縷薄弱的微光。
盯著她的笑眉笑眼笑唇,原本悶煩的心情消散許多。勾出自己都不察的笑意,他輕輕頷首,隻當是……玩笑。
纖影悄悄消失,他瞪看良久,才慢慢低頭,打量手中著了色彩的摩合羅。
又是一個……群魔亂舞的怪姿勢!
靜靜的地牢,牆外獄卒時不時一陣嗆咳,估計噩夢做得太多。
牢內,施鳳圖盯著摩合羅,一夜,未眨眼。
第二日——
天未亮……
“四少爺,吃早點啦!”
帶著絲絲笑意,甚至夾著些賴皮的聲音突然響起。
驚訝睜開眼,施鳳圖掃視門邊——沒人,也沒東西。
是做夢嗎?
重新閉上眼,碰到身後冷硬的石牆,他低咒一句,默默運氣。
每晚臨睡前,他會將兒時學的心法運演一遍,這是自家老爹退了一萬步又加三萬步的妥協。想當初,為了生意疏於武學,爹可是瞪了一個月的眼睛,最後以每晚睡前必練習心法為條件,不再強迫他們練拳。基本上,若有空,兄弟幾個也會湊在一起打打拳,調調息,以保證沒忘記爹辛苦教授的武學。在爹的眼中,隻有大哥的身手最得稱讚。
吐納一陣,意識開始朦朧起來。王八蛋,這牢裏真不舒服……
天,開始微微亮……
“四少爺,吃早點啦!”
微彎的眼簾動了動,睜開……
無人。靜寂的牢裏,獄卒的呼嚕聲都聽不到。
他……必定是肚子餓了才會想到那丫頭。牢中的米飯粗粳難咽,菜葉也青黃混雜,看了就敗胃口,弄得他現在肚子咕咕直叫。是吧,因為餓了,才會幻聽到她的聲音。
無意深慮,他再次閉上眼睛。
“四少爺,吃早點了!”
幻聽,一定是幻聽。那個版版六十四的家夥,他都到牢裏來了,她還是陰魂不散。
指尖動了動,觸到一個硬中帶軟的東西。
摩合羅!
不用看,心頭立即浮上三個字。隨後,腦中飛閃過一些雜亂的人影,姿勢怪異,動作不連貫,呆板又僵硬,像……群魔亂舞。對,就是群魔亂舞。他怎麼想也無法將那些動作連貫起來,老實說,天天要他記這種東西也很麻煩。
“四少爺,吃早點了!”
幻聽……幻聽……閉眼將摩合羅摸捏在掌中,他緩緩張開眼,目光在瞟向手掌時,眼角無意掃過牢門,動作倏然僵住。
“四少爺……”
鳳眼狠狠眯起,折劍眉凝成一個川字,帶著少見的凶意瞪向那張……不該在這個時辰出現的圓圓笑臉。笑眉笑眼笑唇,一如既往地端著托盤,盤上,是一碗肉粥和兩塊……正常形狀的饅頭。
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怒氣?不,他不是脾氣火爆的人,隻喜歡偶爾刁難夥計,明褒暗貶地諷刺看不順眼的人,最多也是和生意對手玩玩奸詐,可……心頭突然躥起的那種感覺是什麼?
有點悶漲,有點煩亂,也讓他有點陌生……和不知所措。
“曲、緋、鶴?”
“是我呀,四少爺,我偷偷溜進來的。”蹲下身,將碗碟塞進牢內。她嘴上不停,“今天袁廚子說要做些吉利的給你吃,這是金桔醬菇饅頭,我沒捏麵人饅頭。”
解釋饅頭形狀正常的原因,她抬頭衝他一笑,卻看到他目光凶狠,狠狠地盯著——饅頭?
他盯的是饅頭吧,為他送早點,可沒想過他會這麼凶啊。是不是在牢裏關了一夜,心情不好的緣故?
沒細想,正要再喚他,瞟到他緩緩從牆邊站起,不知何時已走到門邊,雙手負背,盯著地上的早點發呆,神色怪異。以為他責怪她沒捏饅頭,要再解釋,卻聽他低低吐了句“不是……”。
不是?不是什麼——要問,他卻倏地抬起頭,眯眼盯著那張笑臉,凶意斂了些,卻也談不上善意。
“怎麼……我臉上有泥巴?”笑著吐舌,她揚了揚眉,俏皮又賴皮。
盯著……頭痛地盯著……
盯得她收起笑,讓五指無意識地隨著他逡巡的眼光爬上臉,暗暗猜測是不是臉上沒洗幹淨。不會呀,在捏摩合羅前,她可都仔細將指縫中的麵粉洗幹淨……呃,不不,是捏麵人前都把泥巴洗幹淨。
鳳眼先緊緊蹙著,從頭到腳打量她,隨即鬆了鬆,似估量什麼,最後,終於慢慢舒展開。
看著她微帶賴皮的小臉,他隻覺得心頭的怪異感雖仍盤旋不去,卻不若剛才那般疾猛。方才,他真懷疑天上是不是劈了一道雷電下來,將地麵劈出一道萬丈深淵,而很不巧的,他就站在那塊地麵上,連帶的也被劈個正著。
被雷劈的感覺啊……從未有過。就算整倒慶元的三大家酒樓,他也壓根沒想過有一天雷公會上門。但——
左手負背,右手緩緩按在胸膛上——心跳得有些紊亂,失了……平靜。是因為她嗎?
她的臉像顆垂掛枝頭的小桃兒,總能看到兩抹嫣然粉色,笑起來圓圓的,二十一歲的年紀,居然能看到純真,多數女子如她這般年紀,不是早已許人就已是幾個孩子的娘了。她的眉細而彎,眉尾微顯淩亂,眼睛如黑潭般泛著潤澤的亮彩。每每見她時,唇角總是勾起的,如櫻瓣落水,飽滿圓潤,然而,從嘴中說出的話卻總讓他額邊突跳。
明明……明明他不是個容易生氣的人啊?
生氣,是因為她?因為她曲緋鶴?
第一次聽到她的名字,是從哥哥們口中;在酒樓見到她,也隻當她是個尋常的可愛姑娘,就連第一次起了戲弄之心抱她,也是被她滿口“跌死撞死嗆死”給氣衝了腦。在家裏,誰見了他不是明勸暗勸地希望他放棄尋死的念頭,隻有她,一口一個“好主意”,好到他咬牙不已。
第二次戲弄她,又是為了什麼?惡意地嘲諷她的善心,還是覺得她臉紅害羞的樣子讓他心頭不快?就連聽了她負氣般說出喜歡他,也不過覺得她香軟而已,不會有其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