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蓮潭如鏡
這就是……讓傲鳳樓重新旺起來的……手段啊,真是……
就算天天見,見了十多天,曲緋鶴仍是感慨又驚奇。
真不愧是慶元當之無愧的算盤公子啊。
原本,傲鳳樓在清晨寅時至卯時隻開第一層,賣麵點和粥點,卯時後賣餐點酒菜。現在,時段沒變化,變化的,是酒樓內的擺設。
恐怕所有人都想不到,施鳳圖居然將發現屍體的廂房周圍一丈處圈起木欄,將餐桌布置開,擺到木欄邊去了。他不但讓用餐的客人隨意觀望欣賞,甚至在一邊掛出告示,請客人盡情猜測推演,並讓掌櫃童安記錄,看誰能推演出屍體是如何跑到廂房內,又會被何人所害。若客人說得在理,不管對與不對,即送當日鮮湯一碗。官差來過幾次,見沒破壞案場,又被招呼吃了酒菜,自沒說什麼。
這一計奇招迎客,將發現屍體後微有些清冷的傲鳳樓重新吹爆起來,生意興旺,旺得……人盡皆知,也旺得廚子們叫苦連連。
酒樓廚房內。
“緋鶴啊,若不是四少差你回來,我隻怕揉麵揉得手都要抽筋。”袁大廚趁著早市剛過,鬆口氣歇一歇。
“嗯。”低頭捶打麵團的女子輕哼一聲,笑得有些淡。
她被差回來啦?
對,沒錯,那個找死的“死笨蛋”出牢後不再想吃麵人饅頭,吩咐她不必每天送早點去,她又和初來時一樣,全心全意成為袁大廚的幫手。她是沒所謂,有吃有住又有月錢拿,每天還是能見到那抹帶點憂鬱的背影,還能聽到他像白粥一樣的聲音,還能……還能……
“緋鶴,麵團已經捶得夠久了,你也歇歇。”袁大廚奇怪看她,見她像捶仇人一樣,笑道,“這些天客人多,你也累了。”
捶……用力再捶兩下,她將麵團罩上濕布,轉手拿過菜刀剁菜。
施老二在五月初五端陽節前起身回大都,哪天夜裏走的也不知道——她不知道啦。施老大與她撞過數次麵,沒說什麼。
十多天來沒再聽人說他想尋死,每隔一天,他會趁休息時喚她去賬房,問東問西,差不多把她祖宗全部問遍了,點點滴滴不放,讓她忍不住懷疑,若非屍體是女的,他是不是要拿她當殺人凶手看?特別是,他每次盯她的眼神,竟讓她有些毛毛發寒。
她家也沒什麼秘密怕被人知道,祖籍長江邊,是與武昌城相距千百裏的臨江小鎮上,有雙親啦,有哥哥啦,再來就沒有了。她出門是為挖泥的,惠山的泥好,她每年總會花些日子去挖一挖。今天找到一處好泥地,她一時高興,讓自己多玩幾天,結果玩到慶元沒了盤纏。
他不喜歡她幫忙,她也不高興幫啊。可……見了他的身影,心頭的善心就是泛濫嘛,想可憐他,想珍惜他。而且,除了戲弄她之外,他容貌俊秀,是個討姑娘家喜歡的公子,她蠻喜歡的。不過,每次看他索然無味的表情,卻想故意惹他生氣,好像他越生氣,她就越高興。
可憐他,又想惹他生氣,她還真矛盾。
剁!
剁剁剁……
“好,緋鶴,看你手快刀快,我就教你兩招如何?”袁大廚休息夠了,見她手腕翻飛,心中一陣讚歎。
“好。”收回心神,曲緋鶴揚起笑臉。她沒忘來傲鳳樓的初意,就是看中袁大廚的手技。不過,現在似乎偏離初意,害她一心想捏饅頭。
袁大廚點頭,抽出一柄刀,揚聲道:“在廚房裏要刀快,手快,心思快。說到刀快,首先功夫要精要純。緋鶴,你知道刀功達到什麼程度才算精純?”
她又不是立誌做廚子,管他什麼精純——心中咕噥,她搖頭,笑道:“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刀功要能像庖丁一樣,才叫人佩服。我自幼做學徒,從廚三十多年,想的就是那種境界。”提到刀功,袁大廚話多起來,吸引了一批小學徒圍上來。他笑看一眼,對眾人道:“唐朝時曾有一本專論刀功的《砍膾書》,我問過三少爺,可惜已經失傳,其中記有‘小晃白大晃白’、‘舞梨花’、‘柳葉縷’等功夫,我也是從前聽師傅提過,不過無人可知,我隻能拿庖丁的意境為目標了。我以前在山東做廚子時,有個朋友能以人背為案,將二斤生豬肉放置其上,砍剁成肉醬而不傷人分毫。當時我隻能驚歎,如今的我,必定也能到此境界。”
“袁大廚好厲害。”學徒鼓掌。
袁大廚有些倚老之勢,得意道:“好,今天就讓你們看看,緋鶴,站開點。我要把這麵團削成麵絲。”
“……好。”
他削成蠶絲都不關她的事。唉,明明當初是為了袁廚子的功夫來的啊,怎麼他真要露兩手時,她卻沒興致學了。廚子學徒的叫好聲一陣高過一陣,聽在她耳中,卻遙遠至極。
他不要吃麵人饅頭,是因為不想天天記下麵人姿勢?
好,不吃饅頭,她就天天送他一個泥人,看他吃不吃……不,看他記不記。
“嘿嘿嘿,四哥,瞧什麼呢,瞧得臉上笑眯眯的?”施小五輕浮的聲音飄過來。他這四哥前些天給了一個任務,他今天是特地來交差的,“四哥,你要的我帶來了,快隨我去三樓。”
伸手拉了拉,見沒反應,他賊賊一笑,順著施鳳圖的角度看去。
剛才在後院找過,童定說四哥去了廚院,他繞過廳上那群口沫橫飛推演殺人凶手的客人,拐進廚院門就見自家四哥在門簾邊微笑,不知笑什麼。
簾縫太小,施小五聽見裏麵吵鬧叫好不絕,輕輕挑起一角。
他見袁廚子拿著菜刀不知剁什麼,又念了句“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當下捂嘴悶笑。
“四哥,五個廚子中,就數袁廚子最有才華呢。他想合於桑林之舞就讓他合嘛,你管他呢,明明是庖丁解牛,和刀功八竿子也打不上。”施小五又瞧了一眼,道,“咦,小鶴兒拿著麵團玩什麼?啊,袁廚子說教她拉又韌又長的山東拉麵。”
施鳳圖轉首笑看他,輕道:“他們在論廚藝。”
施小五原本盯著曲緋鶴,無意對上自家四哥的笑臉,表情一呆,“四……四哥……”
“怎麼?”
“我……我要告訴爹,告訴大哥三哥,還要寫信給二哥……”
“你怎麼了?變勤快啦,小五?”
“不是不是。四哥,自從你想尋死以來,就再沒見你笑得這麼輕鬆啊。老實說啊四哥,你這十多天沒問下人想怎麼死,也沒自己坐著發呆,我聽童定說你時不時地讓小鶴兒陪你說話,是不是打消尋死的念頭啦?如果這樣,小弟我就不再看著你,繼續敗家去了。好,好,我先告訴爹,再告訴……”
“閉嘴。”施鳳圖微蹙眉心,淡淡瞪他一眼。
“我……”施小五正要反駁,廚房內突然傳出袁大廚的驚叫——
“緋鶴,你……你扭的是什麼?拉麵要是拉著你這個樣子,四少爺的酒樓怕是要關門了。”
簾後,施鳳圖嘴角抽動,暗暗記下袁廚子的無心“真言”。
施小五將門簾挑大,見曲緋鶴雙手拉長,手腕靈巧打轉,將麵線打繞成圈,等麵線形成扭曲的形狀後,她兩手合攏,一指挑入麵錢中央,再反指一扭,啪地,將繞成一段的粗狀物放在案板上,道:“好了。”
“這……這……”袁大廚瞪著案板,老臉抖了又抖,抖出一圈又一圈皺紋。他是真心想教這丫頭手藝啊,怎麼……
“油炸鬼(即麻花)。”拍掉麵粉,曲緋鶴揚起笑臉。
“……”袁大廚用菜刀柄觸了觸絞成粗棒的麵團,臉色有些發烏,“我知道這是油炸鬼,緋鶴,現在沒開油鍋,咱們酒樓也很少賣油炸鬼,你這團麵,還是重新揉一揉,給那幫小子學手藝去……行了行了,一幫臭小子別看了,做事去。”說到最後,發烏的臉轉向看熱鬧的廚子學徒。
“袁大廚,你覺得我這油炸鬼扭得不好?”趁他轉身,曲緋鶴跳到他麵前,盯著變烏的臉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