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叛徒在變節之時即已喪失安全感,苟且偷生於惶恐和絕望之中,他們既怕新主猜疑,又怕舊主報複,整日杯弓蛇影,風聲鶴唳。因此叛徒將提前進入活的煉獄和地獄,內心受盡猛火沸油的煎熬。背叛的代價實在是太高了,要不然,中國曆史上就不會有那麼多忠臣烈士寧願引頸待戮,閉目受死,也決不變節投敵。
少年時期,我看《三國演義》連環畫,對呂布這個人物既喜歡又憎恨。我欣賞他蓋世無雙的武功,“三英戰呂布”那場惡鬥令我興奮得整晚都睡不著,腦子裏老是閃動著一位腳跨赤兔馬、手持方天畫戟的白袍英雄的影子。你想想看,關羽和張飛均身懷絕技,有萬夫不當之勇,再加上個錦上添花的劉備,三兄弟合手才堪堪與呂布打個平分秋色,呂布的武功豈不是神乎其神?但輪到他在白門樓上被曹操下令處斬時,我並未感到多麼惋惜。看當時的情形,呂布似乎仍有一線生機,曹操向來唯才是舉,招降納叛的事情他做起來總能順順當當,沒什麼為難,他確實想把呂布收留在帳中效力,呂布當然巴不得投靠一位新主子,從此混個出人頭地。情況之所以當場惡化,是因為劉備懷揣著陰暗心理,不願讓曹操如虎添翼,他的饞言拿捏極準,意思是呂布這人反複無常,從前他拜丁原和董卓為義父,尚且忍心背叛他們,殺害他們,又怎肯為你曹公竭忠效命,與其養虎貽患,還不如防患於未然。這話一出,曹操渾身燥熱,呂布性命休矣。呂布被拖出去砍頭時破口大罵劉備是忘恩負義的卑鄙小人,全然不念及自己當年轅門射戟,為他排憂解難的舊恩。這會兒劉備側身站在一邊,他理虧著呢,自然是罵不還口。呂布死於劉備的讒言,依照血酬規則,這是背叛的代價,他不想付也得付。三國時,不少文臣武將都改換過門庭,曹操並不忌恨這一點,隻要那些叛臣降將不曾殺害舊主,便朝天打個哈哈,稱許對方是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大家的臉麵都好擱。最典型的例子是徐庶身在曹營心在漢,曹操也沒找他的茬兒,徐庶中郎將的官兒照做,俸祿照領,曹操日理萬機,有不少軍國大事等著他斟酌定奪,才懶得去琢磨部下心裏都想些什麼,惦記些什麼,他從來都不作興搞什麼“狠鬥‘私’字一閃念”。
背叛的代價可高可低,呂布願降曹營卻丟了性命,這樣的例子在曆史中並不多見。晚清時,太平軍大將李秀成向曾國藩的湘軍投降,都已經嘔心瀝血寫出了長篇招供狀,仍難免一死。問題是曾國藩怕什麼?說得過去的理由是他擔心在押解要犯北上赴闕途中李秀成被撚軍劫走或逃走,嘯聚餘部,使太平軍死灰複燃,說不出口的理由則是曾國藩害怕李秀成到了北京,在慈禧太後跟前講湘軍如何如何貪婪殘暴,令湘軍將士人人危懼。於是,他索性殺了李秀成,殺掉一個太平軍“叛徒”,世人也許會感到疑惑,卻絲毫不會表示同情。明清交替之際,叛臣洪承疇做過清朝大將,鎮壓了江南義軍,殺害了愛國英雄黃道周、夏完淳等人,後來又鏟平了吳三桂的巢穴,功勳不可謂不大。可他死後,史館循例為之修傳,康熙皇帝敕令將他貶為貳臣,實際上新主子打心裏厭棄和瞧不起這位變節者。洪承疇終於為自己在崇禎十四年鬆山戰敗後所做的生死抉擇付出了名譽掃地的代價。比起拋頭顱灑熱血,這個代價既可以說低,也可以說高,中國人曆來講究“雁過留聲,人過留名”,一個人死則死矣,若名譽上留有漂不白的汙跡,後人就將永久蒙羞,為社會大眾所不齒。一代文宗錢謙益降清後,深知自己名節已虧。“卿本佳人,為何做賊?”他時時感到有人戳背脊骨,因而常常繞室彷徨,深居簡出,背叛的行為使他良心得不到安寧,這個代價也不算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