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家有三境,第一境是“落葉滿空山,何處留行跡”,第二境是“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第三境是“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我容易滿足,能達到禪家第一境就行。

某個清涼的夏日,閑來無事,我與學佛多年的馮君在一起聊天,不知怎麼就將話題扯到了生命的神秘性。他問我:“倘若真有往世前生,你猜想自己是一個怎樣的人?”

這話問得很蹊蹺,我可從未猜想過自己上輩子在人間舞台扮演什麼角色,所以一時拿不出現成的答案來,隻好用玩笑話搪塞他:“我樂意做一個沿門托缽的遊方僧,隻不知能不能吃幾頓飽飯?”

言畢我再仔細一想,這未經思索衝口而出的回答倒真是暗藏已久的不自知的心願。其實,吃飽與否隻算次要的事情,最要緊的是,我有足夠的自由,不受名韁利鎖束縛,不與假仁假義之徒打交道,毋須帶足盤纏,就能遊走四方,世間還有比這更便宜的好事嗎?我要趁著年輕,腳力富裕時,把天下的名山大川盡收眼底,非如此而不甘心,這應不是什麼貪念和妄念吧。我身無半文錢,不衫不履,遇著殺人越貨的剪徑賊,就算把脖子伸長了給他去剁,他也懶得動手,隻會自認晦氣,賞頓臭罵,叫聲滾蛋。這樣出門上路,反而比那些帶著貼身保鏢的大官大商更安全。宿破廟,枕木石,棲草叢,冷是冷清了些,寂是寂寞了些,但心中了無虧欠處,也比那些在錦褥上猶自受良心譴責、終夜輾轉難眠的權貴睡得更安穩更香甜更踏實。大自然總不會虧待我,春有花,秋有月,夏有蟲唱,冬有雪,我俯仰視聽於其間,一歲所得的快樂比那些酒色傷身,利欲熏心的肉食者一生所得還多。

“聽你這樣說,好處多多,壞處就沒有一宗?”

“壞處?享不到天倫之樂也許算得上一宗,可世間有多少父母枉自生下兒女,費盡心血將他們撫養成人,臨到晚年,孤獨淒涼,得不著兒女的絲毫回報,倒反而不如我一身輕鬆,無所求,無所憾。”

“做遊方僧真有這麼瀟灑,我願意跟你搭夥結伴。”

“你不行,欲望滿滿的,雖近來學了佛,但塵緣已在心中盤根錯節,足證你前生是一個未能如願的人,還要來世間尋求補償。”

“你前世做遊方僧也不大可能。”

馮君見我不肯接受他作夥伴,就翻臉不認人,仿佛抓住了我的什麼破綻,不許我獨享一碟美食,大有和尚打死道士的老婆,要沒有大家都沒有的嫉妒心。

“何以見得?”

“你想想,前生與今生充其量相隔不過百年,這百年間,世上何曾有一刻平安?你若四處遊走,多半會死於非命。哈哈,你就老實在家呆著吧,我們這下扯平了,你哪兒也去不成,空有做濟公和尚的願望而無法吃到燒雞。”

“我還是要遠離塵囂,到人跡罕至的深山裏,壘一座小石屋或小木屋,墾三五塊地,種菜養雞,不做和尚做隱士,這樣總不礙事了吧。”

“還是不成,我看你無法免俗,還得娶妻生子。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就擔著不孝的罪名偷度一生?我可以百分之百地斷定,世上絕不會有一個女人肯陪神經兮兮的隱士往深山老林裏鑽。”

“你的眼光終究還是脫不出固定的格式,我不同,我樂在悠遊,不願受綱常名理的羈絆,遠方有好山好水相待,我必定欣然前往。”

馮君受了小小的挫折,也不再故意鬥氣,隻說:“你這是鬼迷心竅。”

“你是知道的,禪家有三境,第一境是‘落葉滿空山,何處留行跡’,第二境是‘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第三境是‘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我容易滿足,能達到禪家第一境就行。”

我這話無懈可擊,沒留辮子給他抓。馮君哈哈一笑,立刻變得心平氣和,他沒時間與我打口水仗,得回去鑽研自己的佛學課題,還有茶文化和巫文化,好幾篇論文才打了腹稿,八字還沒一撇。眼看職稱就要報評了,上研究員的台階必須有專著,可偏偏這樣的選題沒幾家出版社感興趣,唉,縱然借給他揚江十八子快刀,仍有斬不斷的煩惱絲啊!他今生今世還得彌補許多漏洞,前生前世如何,哪顧得及呢?出門時,馮君大度為懷,做了一個順水人情,說他原則上是同意我上輩子做遊方僧的。

莫非這個想法要他批準才行?可笑可笑,荒唐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