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們就像希臘神話中的頭號苦役犯西西弗斯那樣,他中了諸神的魔咒,受到懲罰,反反複複將一塊沉重的巨石從山穀推上山坡,想歇息片刻都不可能。禪悟者即力求解除這種荒謬命運的折磨,扔下那塊巨石,擺脫魔法的控製,昂首闊步走下山去,做一個自由的人,做一個快樂的人,做一個智慧的人。
我對禪林典實生出興趣,是近幾年的事情,先前總覺得中國禪過於玄虛誕妄,且微言大義的地方多,可謂處處鬥智。即使慧根不輸給那些早已修得正覺正悟的高僧,由於尋不著中國禪的必由路徑和不二法門,也隻好甘拜下風,高聳雙耳聽他們布道,圓睜兩眼看他們說法。他們早已跳出三界,這一回跳出故紙堆又有何難?一起來作我的座上客,不用說,盛會空前,百年不遇,我要趁機好好地向他們討教幾招。
雲門胡餅趙州茶,信手拈來奉作家。
細嚼清風還有味,飽餐明月更無渣。
高僧就是高僧,胸懷曠遠,如此才可以割舍紅塵中諸多賞心悅目的好受用。他們在回歸本我的同時,與世俗的非我作了永久的割別。這是一條不歸路,要將自己的心靈與宇宙的心靈準確而又牢固地對接,並非輕而易舉的事情。他們選用大自然作為道場,理由隻有一個,它比人類更懂得宇宙的初衷。我們自身早已異化,找回本我,簡直比浮士德博士從魔鬼手中贖回自己的靈魂還要困難。
禪是最好的修心之法,積習未深的人——那些尚未在染缸中浸泡太久的人——隻要能第一時間放下心中的“大石頭”,就可以將牽絆於榮辱得失的煩惱絲拋之腦後。否則,不管你是怎樣出類拔萃的智者,都難免作繭自縛,被困在八卦陣中,不得其門而出。
有時候,我們就像希臘神話中的頭號苦役犯西西弗斯那樣,他中了諸神的魔咒,受到懲罰,反反複複將一塊沉重的巨石從山穀推上山坡,想歇息片刻都不可能。禪悟者即力求解除這種荒謬命運的折磨,扔下那塊巨石,擺脫魔法的控製,昂首闊步走下山去,做一個自由的人,做一個快樂的人,做一個智慧的人。
無門大師是超邁出俗的高僧,他有一首禪詩,金玉良言,可視為針砭頑疾的藥石,就看我們如何消受它了:
春有桃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
若無閑事在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世間有幾人能置名利場中的“寧馨兒”(即閑事)於不顧?盡管我們明明知道身外諸多的“阿堵物”隻是累人,但依舊不能忍痛割“愛”,因此好時節雖近在咫尺,伸手可及,卻如隔天涯,令人望穿秋水。其實,覺悟與不覺悟中間隻有一步之差,這一步卻極難邁出,一旦邁出了,即如同跨過國境線,兩番天地必定判若雲泥。
明朝羅殿元有一首《醒世詩》,活畫眾生像,從其局外人的語氣看來,他已是一個早早跳出了“紅火坑”的“清涼漢”。評說他人隻費張嘴功夫,難就難在自家真有修為,脫了無涯苦海,枰外發論,確實能夠一語點醒當局而迷的行棋人。其詩如次:
急急忙忙苦苦求,寒寒暖暖度春秋。
朝朝暮暮營家計,昧昧昏昏白了頭。
是是非非何日了,煩煩惱惱幾時休?
明明白白一條路,萬萬千千不肯修。
這首詩不似《紅樓夢》中的《好了歌》那般教人將一切看破,卻不免有點深切責備的意思。要芸芸眾生都去修心非惟不實際,且與人的根性相左。人往往是以逐漸喪失自我為代價去獲取一些大大小小的甜頭,他們舍此更欲何為?發小願心以超拔自我(即做自了漢),發大願心以普度眾生(即行菩薩道),二者頗有軒輊之分,登堂尚且不易,入室自然更難。禪家奉行純粹的理想主義,他們從塵外求得菩提之種,眾生則認定“二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彼此大相抵牾。轉軌不是百分之百的不可能,但這要視各自的心性根基而定。世間許多人入了魔障,就再也不肯回頭,連十八層地獄的慘酷也嚇不倒他們,禪家那隻小小的方舟是無法將他們渡出苦海而達於彼岸的。
“舍利佛過去在因地中想行菩薩道,離開茅庵,不做自了漢,發了大願心,入世度眾生,便到十字街頭去打坐。有一天,他見一婦人大哭而行,狀極悲痛,就上前問她何故如此。那婦人說:‘我母親有重病,醫生說要世人的活眼睛才能醫得好。’舍利佛聞言,動了慈悲,便道:‘我的眼睛給你好不好?’婦人點頭,於是他忍受巨痛挖出右眼,婦人卻並不領情,直說:‘錯了,醫生吩咐須用左眼才行。’舍利佛又忍受巨痛挖出左眼,婦人將他的眼睛拿到鼻前去聞,說是腥臭的,扔在地上,揚長而去。舍利佛覺得眾生難度,就退了菩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