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阿哥心裏滿含怨懟,鎖兒的血染紅了他的袍子,他抬起頭來,默默的看了皇上一眼。
皇上似乎是少有的輕鬆,養心殿一片狼藉,他卻哈哈笑起來:“朕若早有此決定,也不至於夜不安眠了。”
這笑聲對大阿哥來說,卻是如此的刺耳,以致他握緊了雙手,牙齒打顫。
大阿哥眼裏有一團怒火。
這怒火燒紅了他的臉。
皇上問他:“大阿哥怎麼了?是不高興嗎?”
這話更讓大阿哥憤慨。
彼時,大阿哥一向尊敬他的皇阿瑪,小時候,他的這位皇阿瑪教他寫字,若寫的不好,一個字罰他抄一百遍,他也心甘情願,絕無怨言。
可如今,大阿哥胸腔裏似乎被人狠狠的插了一刀,這一刀攪爛了大阿哥的五髒六腑,他一肚子的酸楚與悲痛。
官成收回彎弓,伏在皇上耳朵邊訕笑著道:“皇上,大阿哥似乎很不滿意皇上您的所作所為呢。”
官成的話,倒是實話,大阿哥是很不滿意皇上的所作所為。
皇上問大阿哥:“官成說的,可是實話?”
大阿哥怒不可遏:“官成說的是……”
回雪忙福了一福,打斷了大阿哥的話:“鎖兒是大阿哥的側福晉,兩人朝夕相處,自然積累了感情,如今側福晉已死,大阿哥難免會有一時的傷心,皇上也不希望大阿哥是薄情寡義的人吧。”
皇上聽此話,點了點頭。
官成有些訕訕的。
回雪盯著官成道:“你不過是一個奴才,有何資格摻入皇上的家事,竟然還說大阿哥不滿皇上的所作所為,大阿哥對他的皇阿瑪一向畢恭畢敬,你這個奴才如此挑撥離間,按宮規,這可至少要打四十板子。”
官成臉上這才有了恐懼之色:“皇上,奴才不過是隨便說說的。”
皇上卻隻問大阿哥:“朕殺了他們,你怎麼看,大阿哥?”
回雪朝大阿哥擠了擠眼睛。
大阿淚眼婆娑,雖心中充滿了對皇上的恨意,可鎖兒不能複生,回雪這樣維護著他,大阿哥隻能沉重的點了點頭:“皇阿瑪,兒臣從來沒有怪過皇阿瑪,鎖兒她試圖……裏應外合,試圖謀反,她死了,也是應該的。”
大阿哥平時的話不多,又是個老實本分的人,在皇上麵前說這樣違心的話,已讓他淚流滿麵。
皇上卻很愛聽這樣的話,哪怕是謊話:“還算朕沒有白教你,你能深明大義,這很好。官成,把這兩個人的屍首拉出去,掛到城牆上暴屍一個月,以儆效尤。”
官成自然樂意接下這活,忙帶著笑道:“奴才領旨。”
先帝時,曾有九門提督帶兵將謀反,被捉了以後,掛到城牆上,暴屍三天。
據說,屍體掛在城牆上,引來幾百上千的老百姓來指指點點。
當時被亂刀砍死的提督,用一根繩子吊著,悠悠的掛在城牆外,搖搖晃晃,像一塊等待風幹的臘肉。
大阿哥掩藏的情緒又一次被“暴屍”二字給擊的粉碎,他匍匐著爬到皇上腳下,哭著道:“皇阿瑪,雖鎖兒有錯在先,可她畢竟與兒臣有夫妻之實,所謂一日夫妻百日恩,求皇阿瑪看在兒臣的份上,賞鎖兒一個發送,就不要暴屍了。”
回雪也忙福了一福道:“皇上,如今天下太平,若輕易暴屍,倒讓不知情的老百姓恐慌,不如…..”
皇上卻堅持要暴屍:“你們都不必說了,大阿哥,在鎖兒她勾結外人謀害朕的時候,你跟她的夫妻之情就應該絕了,難道,你隻要你的側福晉,就不把你皇阿瑪放在心裏了?官成,你還在等什麼?”
官成得了旨,一揮手,叫來了幾個護衛,直接將地上的屍體拖走了。
宮道深深。
宮牆被風吹的落了漆,紅色的宮牆上有斑斑白點,像是流過血後結的傷疤。
大阿哥與回雪一前一後。
漫長的回宮之路,還沒有走到一半,天邊竟落了雪,這倒是稀奇。
這一年的雪,比往年早來了兩個月。
大阿哥像是一下子蒼老了十歲,眼神無光,走路都跌跌撞撞。
雪花落在他的頭上,他也沒有去拍,不一會兒,他身上頭上都是雪花,遠遠看著,就像一個遲暮的老人,步履蹣跚。
“鬱妃娘娘,你說鎖兒被掛在城牆上會冷嗎?”
回雪停下腳步,仰頭看到漫天的飛雪如棉絮一般飛舞著,不知為何,嗓子裏卻像堵了什麼,一直哽咽,更不知如何回答大阿哥的話。
下了雪,天空陰沉,陰沉的天幕壓的很低,讓人覺得很是壓抑。
大阿哥望著神武門的方向默默的道:“我要去神武門,我要把鎖兒救下來,我不忍心看著她就這樣吊在那裏。”
回雪忙拉住了大阿哥的衣袖:“鎖兒已經夠慘了,難道你想讓她更慘嗎?”
“我不懂鬱妃娘娘的意思。”大阿哥頹然靠在宮牆上。
宮牆上的雪水浸透了大阿哥的衣裳,他後背涼的徹骨,他卻絲毫不覺:“鬱妃娘娘,鎖兒已死了,難道皇阿瑪還不願意放過她嗎?”
“你皇阿瑪已經在懷疑你的忠心了,若你去神武門救鎖兒,不但害了鎖兒,也害了你自己,你皇阿瑪隨時可以讓人放一把火,把鎖兒給燒的一幹二淨,不給你留任何一點念想。”回雪默默的道。
這樣的話從回雪嘴裏說出來,她自己也覺得殘忍。
可如今,皇上就是這麼殘忍,殘忍的讓人害怕。
大阿哥的身子慢慢從宮牆上滑了下來,他癱坐在雪地上,手裏抓了一把雪默默的看著,然後將雪撒到頭頂上,見那雪紛紛揚揚的落下來,他苦笑了一聲:“這宮裏,皇阿瑪最大,既然做他的兒子這麼難,難的連命也保不了,那我為何還要做他的兒子?”
大阿哥十分頹廢。
回雪忙道:“大阿哥以為,不做皇上的兒子,就有活命的機會了嗎?如今你皇阿瑪不同當年,你是大阿哥,還安全一點,若你是別人,皇上對你來說,可就更危險了。”
岑梨瀾急急而來,見大阿哥癱坐在雪地裏,忙讓身後的太監扶著大阿哥起來。
雪下的越來越大,岑梨瀾站在回雪麵前,已看不清回雪的表情,隻是覺得,回雪的臉,猶如這冰冷的雪一樣,讓人寒的徹骨。
聽說了皇上處置鎖兒的事,岑梨瀾慌的扔下六阿哥就往養心殿來,可還是晚了一步:“剛才我見幾個護衛拖著兩具屍體往神武門去,屍體上插滿了羽毛箭……..”
回雪示意岑梨瀾不要說屍體的事,這是大阿哥的痛。
岑梨瀾見大阿哥如此頹廢,也明白了三分,拿出手帕來撲撲頭上的雪花道:“這麼早就下雪,肯定是宮裏有冤情,快過年了,宮裏連一點喜慶的氣氛也沒有,倒是殺的人卻越來越多了。”
回雪歎了一口氣。
宮道上,青磚小道已模糊不清了,取而代之的,是白皚皚的雪。
幾個小太監攙扶著大阿哥送他回阿哥府去。
大阿哥一直在哭,直哭的眼睛腫了。
岑梨瀾接過苗初送過來的油紙傘,與回雪一塊撐著,眼瞧著大阿哥的背影消失在垂花門前,岑梨瀾才歎氣道:“聽說,要把鎖兒暴屍?那個押送屍體的人,好像叫什麼官成的,倒是耀武揚威,給我行禮的時候,也十分輕蔑,前有巫師,後有官成,皇上身邊這麼些鬼一樣的奴才,也難怪皇上昏庸。”
“一個人若想昏庸,別人攔都攔不住。一個人若不想昏庸,別人教也教不會。”回雪歎了一口氣,握緊了岑梨瀾的手,二人同往相印殿而去。
漫天的風雪直撲下來,打在回雪臉上,生疼。
宮殿上很快就白茫茫的一片,甚至那些在陽光下閃著耀眼光芒的琉璃瓦,此時也被白雪給掩蓋上了。
禦花園本來一片蕭瑟之相,如今樹枝樹杈上落了雪,看著像是蓋了一層白毯子。
整個皇宮靜默無聲。隻有一行人的腳步踩在雪上,發出“哢嚓哢嚓”的輕響。
往年常有覓食的黑烏鴉,黑的像銅盆裏的炭一樣,沒有一絲雜毛,從漫天的雪裏飛過,落在宮牆上嘎嘎的叫著。抖落一地的雪。
這一年,黑烏鴉似乎也絕跡了似的,不見了蹤影。
太過靜謐,倒讓人胡思亂想。
相印殿的奴才見回雪回來了,一個個高興的不得了。也終於鬆了一口氣。
那把木梯子還靠在相印殿後牆上,如今落了雪,看著很是滄桑。
回雪久久站在院子裏,盯著木梯子往上看,寬寬的宮牆之上,似乎還有鎖兒害怕的模樣。
生命無常。
木梯子還在,鎖兒卻不在了。
王方伏身道:“主子已經盡了力了,不必自責了。”
他倒是懂回雪的心思。
回雪默默的站了許久,直到腳被凍麻了,全身不停的哆嗦:“我又盡了什麼力呢,想做的事沒有做到,便不算盡力。”
回雪一臉的懊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