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飛白書(2 / 3)

尚羽微微頷首。

“朕隻問你一件事情……”走到尚羽的麵前,蕭凜看向他的雙眼,“這個案子,你辦還是不辦?”

尚羽把頭一低,斷然道:“要辦。”

“可陳玘是先帝封的西平侯,開國大將。”

“還是要辦。否則我大寧國法度無存,皇上的尊嚴亦無存。”

“可是陳玘的女兒是我兒子的母親,陳氏家族與我皇室關聯甚多、牽扯重大。”

“依舊要辦。”尚羽不依不饒,“誰知道陳玘用這些貪來的巨額錢財做什麼事情呢?若不除了這顆毒瘤,隻怕是後患無窮!”

看著尚羽的樣子,蕭凜竟笑了兩聲,伸手無可奈何地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皇上,你……”

葉飛白一巴掌拍在了尚羽的肩上,笑道:“尚大人,你還聽不出來麼——皇上其實不是想問這案子要不要辦,而是問該如何去辦啊!”

蕭凜伸手指了指葉飛白,眉開眼笑。“知我者,飛白也。”

尚羽一下子紅了臉,低頭道:“臣愚鈍。這案子究竟應該怎麼辦,還請皇上給臣一個指示……”

蕭凜瞟了一眼葉飛白,一本正經道:“葉愛卿,你來。”

葉飛白微微頷首。“臣以為,陳玘必死。陳玘不死,大廈不傾;大廈不傾,國之將覆。隻要除陳玘一人,其家族便失去了命脈,猶如……”

蕭凜挑眉,“猶如什麼?”

“猶如……”葉飛白把手往胯`下一比劃,道,“猶如男子之去勢。”

“哈哈哈!”蕭凜不由得伸手拍桌子,“這比喻,妙哉!”

“皇上過獎,”葉飛白微微頷首,繼續道,“所以,陳玘必死,但是隻能死陳玘一人,否則太過龐大、根基太過深重的陳氏家族被整個牽連出來,憑皇上現在的根基,恐怕還難以收拾——將其連根拔起之前必須要有幾年的準備時間,而這幾年時間對皇上來講,卻是至關重要。”

蕭凜連連點頭,而尚羽卻蹙起了眉頭:“可是皇上,陳玘所犯之罪,依據律法當誅其九族啊!晚幾年除他,隻怕他的勢力會越加強大;現在除他,卻又不動他的根係,這在律法上又說不過去啊……”

“所以,”蕭凜再次看向葉飛白,“葉愛卿,你來。”

“所以這件事情不能交予大理寺公辦,”葉飛白一邊說著一邊拍了拍尚羽的肩膀,“陳玘好歹而是開國大將,當年若沒有他也就沒有大寧半壁江山,所以,逼死他必定好過當街處斬。追查贓款去向和私自屯糧的事情還得由尚大人來繼續查辦,但除掉陳玘……還是交由我來辦吧。”

“這……”尚羽還想要說什麼,但蕭凜已然雙手合掌一拍,道:“甚合我意!”

是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長樂殿中,徐太後正在悠閑地擺弄幾盆西域送來的奇花異草。就在這時,宮娥突然來報,說是葉飛白葉大人求見。

徐太後哼了一聲,道:“小唯,你出去跟他說,讓他別三天兩頭就往這長樂殿跑。就他那點小心思,哀家還能不清楚麼?”

“可是葉大人剛才一臉嚴肅地跟奴婢說,是有要事要向太後娘娘稟報呢。”

“哦?”徐太後直起腰來離開了那幾盆花草,回到她那雙鳳烏木椅上正襟危坐,“那就傳他進來吧。哀家倒要看看,這家夥能有什麼要事要稟報。”

少頃,葉飛白麵帶春風地走了進來給徐太後請安,手裏還拎著一個精致的紙包。

喜愛喝茶的徐太後嗅到了紙包裏微微溢出的清香氣息,禁不住問道:“這是什麼?”

葉飛白微微一笑,道:“這是臣特地拿來孝敬太後的茶葉,一品金駿眉呐。”

徐太後擺了擺手讓小唯收下茶葉沏一杯上來,斜眼瞟著葉飛白說:“哀家倒要看看你這一品金駿眉是個什麼東西,是不是像你一樣隻不過是披了個華麗外表的下賤貨。”

不一會,濃鬱的茶香便溢滿了長樂殿。這用小小的茶尖製成的茶葉竟有著一種奇特而濃鬱的香甜,徐太後才剛呷了一小口就被征服了。

“奇怪……便是貢茶也少有這樣好的品相……”徐太後抬起頭來看向葉飛白,“你從哪裏弄來的這種東西?”

“太後不妨猜猜看。”

“好大的膽子,竟敢跟哀家打謎,要不要哀家叫下人賞你兩個耳光嚐嚐滋味?”

葉飛白趕忙堆笑,“臣錯了。不瞞太後,這茶是先前的通政司副使林嵬塞給臣的。”

“就是那個從地方官吏手中收了大筆賄賂的通政司副使林嵬?最後被你查出來抄了家的那個林嵬?”徐太後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沒錯,這茶就是林嵬塞給臣的。”

“嗬!”放下茶杯,徐太後不由得勾起嘴角,“林嵬前腳給你塞了賄賂,你後腳就把他查了——葉大人,你還真是剛正不阿啊!”

“他送我東西我為何不要?至於他貪贓枉法那是另外一回事,一碼歸一碼嘛。這茶挺好,正好用來孝敬太後。”葉飛白一邊說著,一邊端起茶壺,輕輕地為太後滿上一杯。

品著茶香,徐太後突然對葉飛白有了幾分好感,眯著眼睛說道:“你這男人,手生得倒是挺好看。”

“臣從小學習琴技,指節比一般人長一些而已。”

“手指雖纖長,看上去卻也比一般人有力量。”

“所以臣按摩揉捏的功夫比專門做這行的郎中還厲害,太後若不嫌棄,可願讓臣來伺候伺候?”

徐太後眼睛滴溜溜一轉,拍了拍肩膀,道:“正好,哀家昨晚肩膀著了涼,正有些酸痛。”

葉飛白便微微一笑,走到徐太後的背後為她揉起了肩膀。那力道恰到好處,竟讓人舒爽萬分。

聞著茶香,享受著專業級的按摩,徐太後突然一陣清醒:“誒?我說葉大人,你不是說有要事要向哀家稟報的嗎?”

身後的人卻依舊不疾不徐,“臣正打算說呢。太後可知,那林嵬被抄的家中有多少金銀財寶?”

“那些害怕自己被告狀的地方官吏定然賄賂了他不少好東西,奇珍異寶哪裏會少呢。”徐太後一邊說著一邊歎息,“哎,這些蛀蟲,不為我大寧江山社稷出力,卻蠶食我大寧江山之根骨,便是誅九族都不夠讓人解氣。”

“的確,”葉飛白的神情也漸漸變得嚴肅,“曆朝曆代,賢臣多則國運昌,奸佞多則國將亡。臣身為督查,就是幫助皇上捉奸佞、揚正氣的。鏟除奸佞之臣,便是保護皇上、保護大寧江山啊。”

徐太後輕歎一聲,“你這話倒說得極對。”

“臣就是想讓太後明白,臣愛極了皇上,所以臣所做的一切必定是為了保護皇上、保護大寧國的江山社稷。”停下手中的動作,葉飛白從徐太後的身後繞到了身前,深深地跪伏在了地上,“太後可願意相信臣?”

徐太後高高在上地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葉飛白,呷了口茶水,悠然道:“葉飛白,你不要以為自己三言兩語就能收買哀家。不過你放心,哀家絕非不分青紅皂白之人,誰對我兒好,誰想毀我大寧江山,哀家心裏自是有杆秤的。”

“謝太後!”

“你這家夥,我明明什麼都沒許你!”徐太後眉毛一豎,像是要找他不痛快,不過最終還是歎了口氣,“罷了,你起來吧。不過你要是不願起來就繼續跪著,沒人攔你,隻不過別等膝蓋跪腫了以後又跑到皇上懷裏給我哭去,哼!”

賞了跪在地上的人一記白眼,徐太後拂袖離開,向著禦花園去了。看著她離去的背影,葉飛白緩緩站起,臉上露出了運籌帷幄的笑容。

是的,有些事情已經到了該了結的時機了。

這一夜,葉飛白離開了皇宮,背著一把琴獨自去了西平侯府。當使喚將葉飛白引到西平侯陳玘麵前的時候,陳玘的臉色已然瞬間蒼白。

“不知葉大人深夜前來所為何事?”

葉飛白毫不客氣地坐在下人搬來的椅子上,將琴擺上麵前的桌案,“我剛譜了一首曲子,心急之下想與陳大人同賞。”

“我可不記得自己有你這麼個知音。葉大人請回吧!”

陳玘大手一揮,正要逐客,葉飛白卻在此時驟然撥動了琴弦,錚錚之音傳到陳玘的耳中,竟令他心頭戰栗!

如行雲流水般的樂音在耳畔響了起來。葉飛白一邊撫琴一邊道:“這首剛譜的琴曲是一首悲樂,講的是數百年前魏公之亂的故事。”

“你——!”陳玘怒而起身,卻被錚錚琴音逼得踉蹌了兩步。

琴弦撥動中,葉飛白將故事娓娓道來。“魏公本是金國的開國大將,被金天子賜予最高的榮耀,卻得隴望蜀,心想當日一起打天下,為何此時坐在王座之上的不是我、卻是他?於是,他一麵壟斷稅收和錢糧,掏空國庫,一麵招兵買馬,妄圖謀反。卻不知,君命乃天授,被早已看透他心思的金天子徹底擊潰,最終落得滿門抄斬……”

低沉而悲涼的音樂傳入陳玘的耳中,竟讓他全身顫抖。

葉飛白說:“人生的輸贏往往隻相隔了一步。若魏公在功成名就時止步,便是人生贏家,隻可惜,他向前多走了一步。陳大人,你若是他,會向前走這一步嗎?”

琴聲戛然而止的刹那,陳玘頓時掩麵而泣、老淚縱橫。“葉大人,若你行走時一隻腳已經向前邁了出去,又怎能令它懸而不落呢!”

不料,葉飛白卻抱琴而起,低聲反問:“陳大人,您說呢?”

“你——”

“這一瞬便是一生的輸贏,且看你如何選擇。”

陳玘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失聲痛哭。

將琴背回身上,葉飛白最後望了一眼老淚縱橫的陳玘,轉身揚長而去。

當太陽再次升起的時候,陳玘死亡的消息已經傳進了蕭凜的耳朵裏。但是回到宮中後不多時,葉飛白卻被侍衛逮捕,鋃鐺入獄。

“葉大人,你涉嫌謀害西平侯陳玘,所以恐怕要委屈你了。”

冰冷的鎖鏈被扣在了手腕之上,葉飛白聽著這令人匪夷所思的罪名,感到欲哭無淚。陳玘的確是在他逼迫下自殺身亡的,但這謀害之罪又從何說起!

作為朝廷重臣,葉飛白被關押在了大理寺。牢獄之中,他抱著雙膝蜷縮起身體,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這時,耳畔傳來一陣腳步聲。他抬起頭,看見尚羽正站在自己麵前。

舉起顫抖的雙手,抖動那沉重的鎖鏈,葉飛白大聲問道:“尚大人,你告訴我,這到底是為什麼?!”

尚羽一聲長歎:“葉大人,你被陳玘那老東西給擺了一道——他自殺之前寫了張血書,上書‘葉飛白害我’。”

葉飛白微微一怔,隨後仰頭苦笑。“哈哈哈……我懂了,懂了……陳玘一定是料到皇上暫時不敢拿他陳氏家族動刀,所以才賭了一把,看能否拉我為他陪葬!他死有不甘,所以才想用這種方式報複我,也報複皇上!”

“正是這樣。”尚羽一臉沉重,“不過葉大人盡管放心,我一定會想辦法保你出去!”

葉飛白卻輕輕搖了搖頭,話語間,兩滴淚已經順著眼角流了下來,“此事一出,若不辦我,陳氏家族恐怕是難以罷休。皇上才剛剛登基三年,事情若在此時鬧大,他定然難以收拾……”

看著眼前這往日裏俊朗蹁躚的男子落淚,尚羽的心頭也不由得一陣抽痛,“葉大人,你是不信我能為你擺平此事、保你出來麼?”

葉飛白再次搖了搖頭,“不,尚大人,你是朝中少有的賢臣,我信你。但是若要為了保我一人而做出巨大的犧牲,我不要。”

“葉大人,你……”

“尚大人,請你替我轉告皇上……”葉飛白站起身來,雙手握著牢獄的鐵門,依舊掛著淚痕的臉上竟露出了一絲笑容,“即便皇上要我死,我也不會怨他。我今生是他的人,來世依舊願做他的人。他對我的種種好,絲絲縷縷我都記在心上……”

尚羽看著此時站在自己麵前的這個男人,內心深處竟不由自主地顫動——他的笑是如此純淨,發自內心,不染纖塵;他的身形與強壯偉岸根本沾不上一點邊,但這一刻,在尚羽的眼中,他卻是如此的高大。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他如是說。

尚羽不由得低下了頭,輕聲道:“你放心,我定會代你轉告皇上。”

葉飛白掛著淚痕的臉上再次綻開了笑容。

皇城的氣氛伴著陳玘之死和葉飛白的鋃鐺入獄而頃刻改變。

這場局,的確難以收拾。

深宮之中,長樂殿內,有女子的哭聲陣陣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