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與竟陵分別是迭興於晚明文壇的兩個文學流派,同興於荊楚,同因播揚性靈、矯除摹擬之習而蜚聲文壇。公安與竟陵俱榮於一時:如中道雲“自伯鏡之好尚出,而推中郎愈眾。”又隨竟陵而被攻誚於身後:如朱彝尊雲:“自袁伯修出,服習香山、眉山之結撰,首以白、蘇名齋,既導其源,中郎、小修繼之,益揚其波,由是公安流派盛行。然白、蘇各有神采,顧乃頹波自放,舍其高潔,專尚鄙俚。鍾、譚從而再變,梟音鴂舌,風雅蕩然,泗鼎將沈,魅魑齊見,言作俑者,孰謂非伯修也邪?”因此,就如同研究公安派的肇興不能不了解七子派一樣,論及公安派的衰微又不能不涉及竟陵派的代興。雖然七子、公安的關係與公安、竟陵的關係有所不同,公安代七子而興以革除為主,而竟陵之於公安的關係較為複雜:由開始的“宗中郎之所長,而去其短”,推挹承緒而漸變為其後的糾偏反撥,直至最終另標異幟。
第一節“詩文氣運,不能不代趨而下”
竟陵派以鍾惺與譚元春為代表。鍾惺(1574-1625)字伯敬,號退穀,別號退庵。譚元春(1586-1637),字友夏,號鵠灣,別號蓑翁。都是湖廣竟陵(今湖北天門縣)人。當竟陵派乍興之時,“海內稱詩者”,“靡然從之,謂之鍾譚體”,他們所編的《古今詩歸》曾“盛行於世,承學之士,家置一編,奉之如尼丘之刪定。”其影響“浸淫三十餘年,風移俗易,滔滔不返。”公安與竟陵之間的關係,中道在《花雪賦引》中有載:“友人鍾伯鏡(敬)意與予合,其為詩清綺邃逸,每推中郎,人多竊訾之。自伯鏡(敬)之好尚出,而推中郎者愈眾。湘中周伯孔意又與伯敬及予合。伯孔與伯鏡(敬)為同調,皆有絕人之才,出塵之韻,故其胸中無一酬應俗語。予三人誓相與宗中郎之長,而去其短,意詩道其張於楚乎!”由於鍾惺等人的闡揚和推挹,宏道所高倡的“性靈說”而得以風行宇內。從《隱秀軒集》中,也不難尋繹出鍾惺對宏道的崇仰之意。他對具有慧性雋才、奇情孤習的少年周伯孔頗為賞識,稱讚其具有“自為伯孔”的器識,而周伯孔則是“於明詩則絕不掛於目與口”,“獨時時稱說袁石公”,又警示伯孔雲:“子喜石公詩,用鍾子言則可,為石公、鍾子者則不可。”將自己與石公(袁宏道)並列而稱,視石公為同道。而譚元春則與宏道之子袁述之過從甚密,《袁中郎先生續集》以及述之的文集《特丘文稿》曾索序於譚元春。元春讚歎述之“奇情古質”,而“與予交如一人。”可見他們的交誼之篤。
竟陵派是作為增公安之華、糾公安之偏而出現於文壇的,但這又是一個命運多舛的流派,當其經曆了“海內稱詩者靡然從之”的一時之盛後,便屢受通人所譏,錢謙益、顧炎武、朱彝尊、王夫之、紀昀、毛先舒等人無一不矢口切齒,發聲征色,痛詬竟陵,如錢謙益謂之“如木客之清吟,如幽獨君之冥語,如夢而入鼠穴,如幻而之鬼國。”痛詆鍾、譚之詩,為“詩妖”,具“鬼氣”、“兵氣”,以至引起國運之衰微。在錢氏看來,譚元春更是“譾劣彌甚,以俚率為清真,以僻澀為幽峭。”“無字不啞,無句不謎,無一篇章不破碎斷落。一言之內,意義違反,如隔燕吳;數行之中,詞旨蒙晦,莫辨阡陌。”鍾、譚所作,雖被“海內奉為壇坫”,但錢氏則認為鍾、譚所編的《詩歸》:“金根繆解,魯魚偽傳,兔園老學究皆能指其疵陋。”在他看來,鍾、譚都是學殖譾陋之徒。而朱彝尊則視其為是國之將亡的征兆,並且將公安與竟陵一起詆諆謾詬,視其為是使風雅蕩然消失的梟音鴂舌,是泗鼎將沈之時的魑魅妖孽。如此酷評,在古代文學批評史中實屬罕見。錢氏所雲,顯然是意氣之論,竟陵派並非不學無根之輩,鍾、譚二人都頗重視學養之於創作的作用。他們選編《詩歸》,就是要力避鄙俚輕率之弊,涵茹古學,以求開新。他們認為“學”比“才”更為重要。鍾惺曰:“人之為詩,所入不同,而其所成亦異。從名入、才入、興入者,心躁而氣浮。躁之就平,浮之就實,待年而成者也。從學入者,心平而氣實。”他們推讚具有“奇奧工博”之致的古詩,學者當好學深思而後悟得其中的意蘊,鍾譚論詩寧厚無佻。所編的《古今詩歸》“家置一編”並非出於偶然。當然,鍾、譚所謂“學”,首先是指熟諳古人詩歌的精華,其次是指更廣闊的學術文化背景。其中,受佛學的浸潤尤為顯著。清人納蘭性德就認為鍾惺“妙解《楞嚴》,知有根性”,成就在對鍾惺攻誨殊甚的錢謙益之上。
錢、朱等人為何對竟陵派有如此苛評?吳調公先生所作的《為竟陵派一辯》一文已有論及,茲不再贅,其實,訾訶竟陵雖有萬喙一音之勢,但也不乏沉靜客觀,與錢、朱等人迥若天淵的評論,如王士禎、施愚山、陳伯磯等人都曾為竟陵派作不平之鳴。近人施蟄存先生在《譚友夏合集跋》中,對腹非竟陵的風氣也提出了異議,肯定了竟陵派文學作品的“可覽”、“可誦”,以至“海內稱詩者靡然從之”,終成“決北地之藩籬,破茶陵之壇坫”之勢,竟陵派承繼了公安餘緒,具有廓清文壇因襲之弊的功績。錢鍾書先生雖然對竟陵詩作評價不高,但也肯定了鍾譚的詩論“識趣幽微”,而“未可一概抹殺言之。”對周亮工所謂“伯敬詩集無一篇佳者,而論詩頗有合處。鳥不能琴而能聽琴,魚不能歌而能聽歌。”深以為然,前人的苛評“多耳食而逞臆說,更不足憑。”錢鍾書先生所雲甚是,竟陵派詩歌成就不及詩論,但是他們所編的《詩歸》,風行宇內,以至“無不奉一言為準的。”其詩學審美旨趣得到了世人的認同,實非偶然。公安、竟陵並稱,侈聲一時,並不是因為他們前後相繼,或同出荊楚,而主要是因為其文學旨趣的神韻互通。
公安派是因“疏瀹心靈,搜剔慧性”,即標舉“性靈”而稱譽文壇的,但時人則謂:“鍾、譚一出,海內始知‘性靈’二字。”即抒寫性靈成為時風眾勢,與竟陵派關係甚切,“性靈說”是公安與竟陵共同標舉的旗幟。在鍾、譚的文集中,“性靈”、“靈”、“性情”等語彙甚多,如鍾惺雲:“夫詩,道性情者也。”又雲:“意於林壑近,詩取性情真。”譚元春認為,“真有性靈之言,常浮出紙上,決不與眾言伍。”表現了對”性靈”之言的企慕心境。他所稱羨的金正希著文之時,“自尊其性靈骨體,以冒乎紙墨之上,任其所往而不欲收也。”這裏,我們無需以統計學的方式來考求其論解“性靈”的次數,但公安與竟陵理論的趨同則是顯而易見的。
公安派主張不拘程墨、一任自然地表現自然情性,而竟陵派文人也有類似的論述,他們描述的創作過程,不是如七子派那樣,一味以古相高,而是靈均獨運、自然而發,上無所蒂,下無所根,“必有良質美手,吟想鮮集,足以通神悟靈,而又有硯潔思深、惕惕於毫芒之內者,與之觀其悟,通其變,探心昭忒,庶幾一之而不敢散。”與公安派“非從胸臆間流出,不肯下筆”一樣,譚元春狀寫的吟詠之態也是,“夫作詩者一情獨往,萬象俱開,口忽然吟,手忽然書,即手口原聽我胸中之所流,手口不能測,即胸中原聽我手口之所止,胸中不可強,而因以候於造化之毫厘。”
“性靈說”的一個重要內容是“代有升降,法不相沿。”古今不同時,“古不可優,後不可劣。”古今不得不更相迭代,文學也應隨著時代的發展而發展,這是晚明革新派文人與擬古派文學理論的根本殊異。竟陵派也直接承祧了公安派的餘緒,鍾惺雲:“詩文氣運,不能不代趨而下,而作詩者之意興,慮無不代求其高。”譚元春也不以古法為繩墨,雲:“法不前定,以筆所至為法;趣不強括,以詣所安為趣;詞不準古,以情所迫為詞;才不由天,以念所冥為才。”袁宏道雖然有過“唐無詩”,“秦漢無文”的偏激之論,但也並不廢古人,雲:“善畫者,師物不師人;善學者師心不師道;善為詩者,師森羅萬象,不師先輩。法李唐者,豈謂其機格與字句哉!法其不為漢、不為魏,不為六朝之心而已,是真法也。”意在學古而不泥古,“能轉古人,不為古轉”即以“我”為本,創造性地學習古人。同樣,鍾惺也“務求古人精神所在。”他們編選《詩歸》的宗趣,也在於“第求古人真詩所在。”他所謂古人之“真詩”,也是“精神所為也。”反對泥古恰恰是“與古人原不相蒙,而古人精神別自有在也。”古今詩文之“途徑”,“不能不異者也,然其變有窮也。精神者,不能不同者也,然其變無窮也。”事實上,他們正是涵茹於古學而後發的,誠如李維楨在《譚友夏詩序》中所雲:“友夏詩無一不出於古,而讀之若古人所未道。”他們乃至以追古者自況,朱之臣雲:“友夏舉明詩追古者,首鍾伯敬,是稱知言。”
公安派是在文壇黃茅白葦,彌望皆是之時,以反對摹擬、拘守古法的姿態而登臨文壇的。七子派宗盛唐之詩、秦漢之文,但是,涵茹古學並無過錯,非古妄古,否定和無視文學發展的曆時性則是無知和虛驕。袁宏道以清俊流亮的詩文風格一掃王、李雲霧,其功在於反對擬古、泥古,而不在於所謂“唐無詩”、“秦漢無文”之類的偏頗之論。但是,擬古是摹似,步趨時人的作品同樣也是摹擬,明代的文人學士們似乎十分熱衷於步武開風氣者,以至形成時風眾勢,萬喙一音。看似宣盛,實質單調雷同。公安派是以反摹擬而譽著文壇的,但是,公安末流又步趨宏道,以至形成新的流弊,公安派末流與七子派實質走上了同樣的道路。對此,鍾惺雲:“大凡詩文,因襲有因襲之流弊,矯枉有矯枉之流弊。前之共趨,即今之偏廢;今之獨響,即後之同聲。此中機捩,密移暗度,賢者不免,明者不知。”慨歎:“學袁、江二公,與學濟南諸君子何異。”誠為肯綮之論。對效慕宏道的風氣,中道也曾深感憂慮,雲:“一二學語者流,粗知趨向,又取先生(宏道)少時偶爾率易之語,效顰學步。其究為俚俗,為纖巧,為莽蕩,譬如百花開,而荊棘之花亦開;泉水流,而糞壤之水亦流。”鍾惺對公安末流的批評實質是承緒了公安派自身的文學理念。因此,在鍾惺看來,公安與七子派雖然文學主張不同,但其流弊則是相同的。正因為如此,竟陵派能“允執厥中”,在文學發展的因與變中求得的諧和,認為李攀龍與袁宏道之間並無天淵之別,雲:“夫於鱗前無為於鱗者,則人宜步趨之,後於鱗者,人人於鱗也,世豈複有於鱗哉?勢有窮而必變,物有孤而為奇。石公惡世之群為於鱗者,使於鱗之精神光焰,不複見於世。李氏功臣,孰有如石公者?”就此而論,鍾、譚誠也不失為石公之功臣。明代文壇流派疊出,但一般都意氣豪橫、持論鮮明而不免過激,七子泥古而公安師心。身處明代末年,目寓明代文壇曆變的鍾、譚等人則能以較為平和的心態,提出了公允而係統的文學見解,在繼承與革新之間得到了統一。竟陵派最為痛絕的是群起效尤的風氣,認為黃茅白葦,彌望皆是,“此患最不易療。”主張“寧生而奇,勿熟而庸。”步趨效慕,看似尊崇,實則是開風氣者的罪魁,而宏道才是李攀龍的功臣。同樣,鍾惺對於公安派的態度,雖然沒有正麵言及,但在其對王象春的認同中,亦可透示出竟陵與公安的因革關係:“季木居石公時,不肯為石公,則居於鱗時,亦必不肯為於鱗。季木後於鱗起濟南。予與石公皆楚人,石公駁於鱗,而予推重季木,其義一也。”可見,他與王季木一樣,是“不肯為石公”,而實質是使石公自成為石公的功臣。鍾惺所說的“季木”,即王象春,是一位跌宕使氣,傲睨流輩,無所推遜,“自辟門庭,不循時習”的文人。錢謙益謂之“抑揚墜抗,未中聲律。”將其比作“西域波羅門教邪師外道,自有門庭,終難皈依正法。”顯然,這與宏道的性情基本相似的,因此,鍾惺推尊王象春,實質也表明了自己對公安派文學從變異中求發展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