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公安派的流風餘韻(2 / 3)

“著作如山,名滿天下”的袁枚是清代高標“性靈”的主將。與公安派反對七子派規摹古法相似,袁枚也以“性靈”論反對沈德潛的“格調說”。表麵看來,袁枚對鍾嶸與楊萬裏的承祧最為明顯,如對鍾嶸,袁枚雲:“天涯有客太詅癡,錯把抄書當作詩。抄到鍾嶸《詩品》日,該他知道性靈時。”袁枚對楊萬裏也推崇甚至,雲:“誠齋一代作手,談何容易,後人嫌太雕刻,往往輕之。不知其天才清妙,絕類太白,瑕瑜不掩,正是此公真處。”《隨園詩話》中多處對楊萬裏表現讚羨。楊萬裏雖然也曾師習江西詩法,但他並不繩墨古人,對曾東老“言語文章,自出機軸,無一語襲前作”頗為讚賞。這與袁枚所說的“文章當自出機杼,成一家風骨,不可寄人籬下。”同時,誠齋詩重晚唐及反對唱和等等都對袁枚的思想影響至為顯著。盡管如此,就“性靈說”的流變過程來看,袁枚對公安派的承紹最為近捷,但是,我們在袁枚的著作中卻絕少看到對宏道的論述與推敬。這主要是因為,公安派經曆了短暫的一時之盛之後,就屢受後人的詆諆,而袁枚所處的乾隆時期,無論是重在追尋三代製度的吳派,還是長於考證名物典章製度的皖派,都以崇實考據為務。雖然袁枚對漢學多有訾議,如他說:“近今之士,競尊漢儒之學,排擊宋儒,幾乎南北皆是矣。豪健者尤爭先焉。不知宋儒鑿空,漢儒尤鑿空也。”但並不能改變這一時代的學術取向。宏道等人的疏瀹心靈、搜剔慧性的文學主張自然受到時人的冷漠。因此,袁枚對公安派也隻有陰取一路了。而他們思想的貫通之處則十分顯豁:

他們都主張詩歌當寫一己之真性情。宏道雲:“文章新奇,無定格式,隻要發人所不能發,句法字法調法,一一從自己胸中流出,此真新奇也。”《隨園詩話》卷一雲:“餘作詩,雅不喜疊韻、和韻及用古人韻。以為詩寫性情,唯吾所適。”卷七亦雲:“詩難其真也,有性情而後真,否則敷衍成文矣。”對格調與性情的關係,袁枚雲:“須知有性情,便有格律,格律不在性情之外。”他並不是不能如何、李那樣以格調悅世,他對格調與性情的關係認識,與他引述的周櫟園所雲一樣:“多一分格調者,必損一分性情,故不為也。”與袁宏道論真性情有得於李贄相仿佛,袁枚論詩,也可見李贄的痕跡。雲:“詩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其有得於李贄的“童心說”昭然可見。

他們都反對因襲摹擬、反對複古。袁宏道主張代有升降而法不相沿,前已論及,茲不再贅,袁枚也有相似的論述,雲:“自葛天氏之歌至今日,皆有工拙;未必古人皆工,今人皆拙……唐人學漢、魏變漢、魏,宋學唐變唐,其變也,非有心於變也,然不得不變也。”袁枚也痛斥擬古抄襲之風:“抱杜、韓以淩人,而粗腳笨手者,謂之權門托足,仿王、孟以矜高而半吐者,謂之貧賤驕人。開口言盛唐及好用古人韻者,謂之木偶演戲。故意走宋人冷徑,謂之乞兒搬家。好疊韻,次韻,剌剌不休者,謂之村婆絮談。一字一句自注來曆者,謂之骨董開店。”對規唐摹宋的詩風深致不滿,訾議之猛烈,程度不下於宏道。他也對明七子派的擬古之習表示不滿,雲:“明七子論詩,蔽於古而不知今,有拘墟皮傅之見。”又雲:“人悅西施,不悅西施之影。明七子之學唐,是西施之影也。”

當然,袁枚論“性靈”與袁宏道又不盡相同。袁宏道的作品雖然恣肆無礙,充溢著晚明所特有的世俗情緒,但是,對“情”的直接詮釋並不明晰。同樣,晚明期間的徐渭、李贄、湯顯祖等人往往從個性論及情理關係的角度來論及“情”的,而對男女之情,這個與傳統道德規範最為乖忤的內容很少正麵論及。湯顯祖在晚明期間是尚情的代表,但他所說的“情”一般囿於戲曲領域,他把戲曲視為啟迪“人情之大竇”,渲泄人情的妙品。他所說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是因戲曲形象杜麗娘而發的。因此,王驥德說:“快人情者,要毋過於曲也。”而戲曲小說等文學樣式,向來被視為不登大雅之堂的“遊藝末途”,與所謂勝國詩文決不可同日而語。因此,即使如成就煊赫的“王、關諸子,亡論生平履曆,即子裏,若存若亡。”而袁枚則從詩學意義上詮釋了“情”的內涵:“且夫詩者由情生者也。有必不可解之情,而後有必不可朽之詩。情所最先,莫如男女。”他還從儒家先聖中尋求證據,雲:“文王‘寤寐求之’,至於‘轉展反側’,何以不憶王季、太王而憶淑女邪?”與晚明期間馮夢龍“情教論”所帶有的情感向傳統世俗觀念的附會不同,袁枚的情感論是以人的自然性情為基點的,他公然宣稱,“人孰無情,士各有誌。黃鵠舉矣,青天廓然。丈夫溺死何妨。”乃至對豔情詩,袁枚也表現了與世俗迥然不同的價值判斷。朱珪以朱彝尊不刪《風懷二百韻》為恨,而袁枚則認為這是“存其真”,是難能可貴的。而對沈德潛沒有選錄王次回的豔情詩表示異議,雲:“豔詩宮體,自是詩家一格,孔子不刪鄭、衛之詩,而先生獨刪次回之詩,不已過乎?”袁枚所論的“情”首先是指兒女之情,這顯然不是中國古代詩論中的“緣情說”中的喜怒哀樂之“情”所能涵蓋的。

同時,宏道的“性靈說”以信腕信口為本,崇尚自然為文。宏道的這種與流俗迥異的理論,雖然有謝華啟秀,新人耳目之效,但明顯具有矯枉過正的痕跡,效慕宏道的後學更是踵事增華,以至“稍入俚易,境無不收,情無不寫,未免衝口而發,不複檢括。”俚易淺俗漸成詩學一病。雖然宏道詩歌也經曆了由前期的“詩傷俚質”,到《花源詩草》之後,“神理粉澤,合並而出”的過程。但是,宏道畢竟是信腕直寄的理論稱著於文壇的。而袁枚雖然也主張文學作品當自然渾成,以內容為首務,但他認為“凡作人貴直,而作詩文貴曲。”他還有一些注重辭采的論述,如,他說:“明珠非白,精金非黃。美人當前,爛如朝陽。雖抱仙骨,亦由嚴妝。匪沐胡潔?非熏胡香?西施蓬發,終竟不臧。若非華羽,曷別鳳凰?”與宏道矯激而不失偏頗的理論特色不同,袁枚詩論更加平允恰當、圓融周密,而少見宏道的矯激之氣。

袁宏道的“性靈說”是以重才情為特色的,在他看來,與學問無涉。“趣”是“性靈說”所推奉的一個美學取向,關於“趣”,宏道曰:“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學問者淺。”作品發於作者的靈竅慧心,不待學問而渾然天成。而袁枚的”性靈說”雖尚才情,但並不廢學問,如他曾引述李玉洲的一段話:“凡多讀書為詩家最要事,所以必須胸有萬卷者,欲其助我神氣耳。其隸事不隸事,作詩者不自知,讀詩者亦不知,方可謂之真詩。若有心矜炫淹博,便落下乘。”他又雲:“詩難其雅也,有學問而後雅,否則俚鄙率意矣。”這同樣體現了袁枚詩論的平允妥帖的風格。同時,宏道論”性靈”,論趣,都摒絕“理”,而袁枚論詩並不廢“理”,他說:“或雲‘詩無理語。’予謂不然。”還有所謂“詩家有不說理而真乃說理者。”就這一點而言,袁枚與宗道多有契合而與宏道相異其趣。

與袁枚大致同時而聲氣互應的趙翼、張問陶等人也具有類似的文學尚求。趙翼不但以史學名世,同時還是與袁枚、蔣士銓一起狎主詩盟的文壇要員,被稱為乾、嘉三家。他主張“詩文隨世運,無日不趨新。”他也特別推崇不拘前人的創新精神,“詩以詠我言。”“我”便該備了古人,對古人不必過分崇尚:“自身已有初中晚,安得千秋尚漢唐。”文學是隨著時代而發展的,雲:“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因此,對明代七子派也多有詰難,雲:“前、後七子,當時風行海內,迄今優孟衣冠,笑齒已冷。”創作當唯求抒寫自我,同樣,品評前人也不可輕附人言,作詩雲:“隻眼須憑自主張,紛紛藝苑漫雌黃。矮人看戲何曾見,都是隨人說短長。”在《甌北詩話》等作品中與袁枚一樣,以“性靈”為務,其《書懷》中雲:“力欲爭上遊,性靈乃其要。”注重作者富健的才情與深厚的學養的統一。如,他不同意李夢陽關於“李太白全乎天才,杜子美全乎學力”的說法,認為“才”與“學”不可分際,而一統於“性靈”,即他所謂“出於性靈所固有。”他推重如風行水上的自然衝融的作品,他崇慕蘇軾,視蘇軾為“天才”在於蘇詩的妙處在於“心地空明,自然流出,一似全不著力,而自然沁人心脾。”他特別提倡自然興會的創作方法,雲:“枉為耽佳句,勞心費剪裁。生命得意處,卻自自然來。”又雲:“今日不知明日句,聽他有名自然來。”不假刻意搜求,自然發抒,即興而作:“詩料平時久忘卻,誰知收召也還來。”這一切都是與公安派文學主張一脈相承的。當然,趙翼所謂“自然”,與袁宏道的信腕信口的創作方法也有一定的區別,趙翼之“自然”是指“煉在句前”,而“不見其煉之跡”的統一,因此,他所提倡的自然興會與袁宏道所尚的信手揮灑、信筆所如的創作風格有所不同,是“胸中書卷繁富”經“苦心”而後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