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客秋仍在學堂念書,四書五經六藝,論認真及不上那些一心衝著科考的,但也不懈怠,寫字看書是天天必做的功課,若是哪天落下了,第二天一定要補上。UC
“別看了,銘旭被你氣跑了。”崔小公子受不了書齋裏的無趣早早擺手告辭,寧懷璟懶懶伸個懶腰,讀書的不嫌累,他這個陪讀的卻累得腰酸背疼。
徐客秋沒好氣白他一眼,又埋下頭。想想就覺得老侯爺委實可憐得緊,撞上這麼個不求上進的兒子,一本書翻兩頁打了三回瞌睡。紙頁上邊邊角角倒塗得滿當,不是筆鋒稚嫩得笑死人的塗鴉就是不知打哪兒聽來的淫詞豔曲,也不知他當年上學到底都學了些什麼。
“你別笑,那時不是年紀小麼?”寧懷璟委屈得很,抓著筆在硯台上來回畫圈,狼毫小楷吸足了墨,一提起,墨珠子顫顫巍巍要滴下來。
他是存心要鬧事,兩根手指頭捏著筆輕輕晃,灑落下的墨汁剛好又掉進硯台裏,“滴滴答答”的滴水聲。再把筆丟進了筆洗裏,“唰唰”一通胡攪,手肘下墊著的宣紙“沙沙”輕響。
“客秋啊……客秋……”關在書齋裏足足大半天,悶得快要透不過氣,偏偏徐客秋似乎還沒有把書放下的意思,“客秋,歇會兒吧。”
至少跟我說兩句呀。
“別吵。再吵就出去。”徐客秋眼皮子不抬一下,臉都擋在了書後頭。
寧懷璟扁扁嘴,摸摸鼻子:“哦。”
委屈得不能再委屈。
“唰唰唰……”筆洗裏好一派翻江倒海,邊上的宣紙濕了大半。“篤、篤、篤……”筆杆子敲敲盆沿,再拿出來敲敲桌子“篤、篤、篤……”又“唰唰唰……”狼毫快被洗禿了。
徐客秋終於肯抬頭,陰森森一記眼刀,正插在寧懷璟手腕上。
“啪——”一聲,筆掉到了地上。
“我不是故意的。”寧懷璟眨巴眨巴眼睛,大丈夫跟前的小媳婦似的。
任何時候的客秋都很好,唯有讀書時候的客秋最無趣,手指頭一沾上書就再也不理他,外頭打雷閃電下刀子也不願看一眼。
支著下巴,微微起身想要繞過礙眼的書去看後頭的他。烏黑的額發落下兩三綹,正落在眉梢上,微微遮了他的眼。嘴微微嘟著,似乎陷入了沉思。
徐客秋想得入神,絲毫不曾察覺近在眼前的寧懷璟,居然連臉上異常的觸感也不曾發現。
客秋啊……原來也可以這樣呆呆傻傻。抿著嘴,屏氣凝神,寧懷璟大半個身體都趴在寬大的書桌上,伸長了手臂,小心翼翼地執著筆,悄無聲息地在徐客秋臉上這麼一橫,再那麼一點。手腕幾番微動,四撇貓須竟也有模有樣。方要把另一邊的一半也添上……
“你幹什麼?”對方終於察覺有異,一雙貓眼瞪得溜圓。
“呃……”手才伸了一半,筆尖恰點上他的鼻,距離近得能看見他眼珠子裏自己錯愕的臉。寧懷璟咧開一嘴白牙,“閑來無事,為愛妻畫眉。”
眉是月牙似的彎,眼是繁星似的閃,一張笑容太陽似的光芒萬丈,一把溫柔嗓子……戲台子上小花旦似的清脆婉轉……
“噗……”錦袍上茶漬點點,門邊的江晚樵端著茶盅,一腳剛邁進門,另一條腿剛抬了一半,收也不是,退也不是,“你們……繼續……呃……畫……畫眉……”
萬事不以己悲不以物喜的江大少回去後,破天荒做了一夜噩夢。隔天轉述給崔銘旭聽,崔小公子眨眨眼,一拍大腿:“虧我走得早!”
徐客秋羞憤得不敢見人,一掌把他推下桌:“去!”
寧懷璟自己先忍不住,坐在地上哈哈地笑。見徐客秋又要看書,一伸手,扯著他的袖子把人捉下來:“天熱,地上涼快,你也來坐坐。”
這邋遢樣子若是被老侯爺見了,大概能氣得拆了侯府。
徐客秋掙紮,半推半就,帶著半邊畫了貓須的臉終究還是坐到了他懷裏。衣袖帶倒了桌上的筆洗,一盆洗得墨黑的水兜頭潑下,兩人一身狼狽:“你幹的好事!”
寧懷璟可惜著方才沒畫完的四撇貓須:“乖,讓我給你畫完。”
“滾!”往桌上一探,抓到一把毛筆,隨手就往麵前扔。
“好好好,不畫,不畫……”捉著他在桌上亂摸的手,寧懷璟趕緊把徐客秋抱緊,“快放下,硯台會砸死人的。”
小野貓冷哼一聲扭過頭,寧懷璟摟著他席地而坐,兩手繞過腰去握他的,手指一一插進指縫裏,緊緊扣在一起:“我就想和你說說話。”
“哼!” “唉……”
“……”
“我隻道,把話說開以後,你就能對我好一點兒……”
“我對你不好?”小野貓的尾巴又豎了起來。
寧懷璟趕忙安撫:“好,你對我最好。不過……”
“嗯?”
“要是……”
“什麼?”
“讓我畫完我就告訴你。”
“寧、懷、璟!”
“要不這樣也行……”捧過那張漲得通紅的臉,再惋惜地摸摸那四道畫得極好的墨痕,寧懷璟笑得像個孩子,“我真是喜歡你呀,客秋……”
剩下的話隱沒在了相疊的唇齒間。
地上確實很涼,那人的胸膛卻很熱很熱,熱得發燙。徐客秋慢慢閉上眼睛,感受著那人自舌尖傳來的情意。
寧懷璟,你這個笨蛋!
少夫人楚靜蓉靜靜地在門邊,而後轉身悄然離去。
再然後,時光過得飛快,不過一年之間,原本遙遙不可期的大考竟然就在眼前,當年才學淵博獨步天下的太傅顧庭筠被抄家問斬,“小顧庭筠”崔銘旭結識了齊嘉。
那是個傻氣的孩子,雖然年紀與徐客秋相仿,卻還宛如稚童般純真,一笑就露出兩顆白白的虎牙,臉上一邊一個酒窩,粉嫩得叫人忍不住想用手指頭去戳。這樣的人,居然能好好地在虎狼之地的官場上存活著,不得不說是則天方奇談。
崔銘旭叫他傻子,用十分鄙夷的口氣,卻又讓齊嘉頻繁出入自己的書房。心高氣傲的崔小公子居然能忍受身邊跟著這麼個人,不得不說也是則奇談。
江大少暗地裏留心觀察了許久,道:“這個人……挺好玩兒的。”
他們把他帶去春風得意樓,縱橫歡場的紈絝子弟們冷眼看著他手足無措的局促模樣。花娘們給他灌酒,套他說話,用層出不窮的花樣來戲弄他。
喝得滿臉通紅的小傻子憨憨地笑,大著舌頭想要給自己辯解,卻招來更多的酒杯和笑聲,可憐得像隻掉進虎穴的兔子。
徐客秋留心著崔銘旭,他自顧自伴在玉飄飄身側說笑著,始終不曾回眸看過一眼被欺負得快要哭的小齊大人。
“既然這樣,又何苦把他帶來?”給齊嘉灌酒是客秋先起的哄,如今反有些後悔。想欺負和欺負,畢竟是兩碼事。
寧懷璟拖過他的手:“你今晚看銘旭比看我還多。”
小侯爺不是計較的人,小侯爺計較起來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