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隻是消磨時間。
也許在擺弄顏料,準備畫一批新畫。
家族史上兩個戎裝女人
我從來也沒搞清過我與藍玫的關係,她是我外婆家的小妹妹,可從沒有人告訴我該管她叫什麼,外婆提到她時總是用“藍妹妹”來稱呼她,並描述她當年從延安寄來的一張相片。
外婆說,她穿著灰布軍裝。
外婆說,她褲腳管好寬。
外婆說,她軍裝外麵紮著皮帶,看起來就像個男孩子......
我從來也沒見過那張照片,外婆說,那張照片在許多年前就找不見了,“別的照片都在,唯獨那一張不見了”。
說著,外婆從抽屜裏拿出一本厚厚的相冊,相冊裏有許多已經泛黃的舊照片,有外婆小時候坐在雕花大木門前照的,手拿團扇,頭發梳得一絲不亂,旁邊站著同樣手拿團扇的婢女。照片上的小孩,清一色穿著圓鼓隆咚的棉袍,表情呆呆地望著鏡頭,一臉受驚嚇的表情。
相冊裏還有一些不同時期人的結婚照,有穿傳統服裝的,有穿西洋婚紗的,外婆講起相冊裏的人和事,滔滔不絕,她可以沒完沒了地說下去,故事這一次講和上一次講總有些不一樣,不知是她記性差了,不是別的什麼原因。
藍玫的相片在許多年前就已經丟失了,等我看到那本相冊的時候,外婆指著的地方是一塊黑色的相紙底,寶藍色的相角還在,相片卻不在了。我一直在想像中拚湊藍玫穿軍裝時的模樣,直到有一天,我把我穿軍裝的照片補在了藍玫丟失的位置上,這樣,我就成了我家族史上第二個穿戎裝的女人。
我想,我潛意識裏是受了那位隱在時間深處的先輩的影響。
藍玫,紅旗,軍裝,號角,隊伍,等等,這樣的字眼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出現在我的日記本裏。我常常被這類字眼兒點燃,幻想一種激昂而又動蕩的生活,與眾不同的生活。
記得很小的時候,我就在日記本裏虛構了一個藍玫。
我會很仔細地描繪她的眼睛----雖然外婆從未對我說起過她小妹妹的長相,可我從一開始就認定,外婆的小妹妹一定長很相當漂亮。我總是在隊伍裏看到她的眼睛,我訓練、緊急集合、吃飯、睡覺、5000公尺武裝越野跑,在軍校的每一個日子都能看見那雙眼睛。
那一年,我在北師大附屬實驗中學讀高中,我做夢也沒想到我會報考軍事院校,我是在填表前一秒鍾突然做出決定的,“軍校”這樣的字眼兒使我想到了吃苦、流汗、緊張的集體生活、集合的哨音、軍裝、紅旗,當然還有藍玫。
高考前夕,我日夜的苦讀,頭腦常常處於緊張狀態,我知道我未來的夢想是能有一間屋子,能坐在裏麵寫作----寫我想寫的東西,可是現階段不得不每天與我並不喜歡的試卷、複習題、模擬考題在一起。
實驗中學是北京市赫赫有名的重點中學,地點在西單的一條幽深的胡同裏。許多年後,我成為北京作協的簽約作家,作協的地點也在西單。坐在作協的樓裏能夠清楚地聽到電報大樓報時的鍾聲,在實驗中學的校園裏也能聽到。
“西單”是一個與我的命運緊密相關的地點,我愛那裏的每一年的變化,愛每一條我所走過的胡同、每一個店鋪、每一根草、每一朵花。西單漂亮的文化廣場是我的驕傲(每個北京人的驕傲),我在那個象征“蒸蒸日上”紅色鐵風箏旁拍照,長發被風吹得很高。
我的裙子裏也灌滿了風。
我覺得我就要飛了----和身旁那個巨大的紅風箏一起,緩緩升空,飛向一個遙遠的、不可預測的地方。
從實驗中學畢業,我當兵了----我考上一所軍校,去了外地。
實驗中學
實驗中學是一所住校的學校,聽說“文革”前被稱為“師大女附中”,學校裏是清一色的女生。學校的曆史很長,我在那兒讀了很長時間的書,也沒弄清校史上的一些著名事件與人物(我是未來校史上的著名人物, 我當時的夢想就是能成為中國最有名的女作家)。
我們隻是埋頭讀書,準備應付高考。
我們四個女生一間宿舍:阮西慧、嚴青、雪凝、樸小美,四個人全是會念書的蟲子。
實驗中學是我最初編織夢想的地方,我將身體分成兩半,一半過著尋規蹈矩的生活,一半過著不著過際的幻想生活。尋規蹈矩的我就是要每天像蟲子那樣啃書本,早晨早早起來去操場鍛煉,背英語單詞,打水,吃飯。背英語單詞實在是件很枯燥的事,每一個詞都得重複多次,背得口幹舌燥,背得兩眼發直,背得麵色蒼白。
常有小蝌蚪一般的文字在我夢中遊曆,我看到它們飄來飄去發出一種很奇怪的聲音,我常常夢見考試卷子發下來,可是我一個單詞也不認識,那些字母組成奇怪的陣形,我無法辨認它們。一覺得醒來,慶幸自己是在夢裏,就越發告誡自己要勤奮努力。
幻想生活是我生活的另一半,這種生活不為人知,是隱蔽而安全的。
我幻想我是個女作家,有一間擺滿書籍和藝術品的房間。我幻想那個女作家經常穿著黑色毛衣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她長發及腰,美貌,她美麗的照片經常被印在各種各樣的媒體上。我在她寫的書的封麵上看見她的臉,她有一種與眾不同的高貴氣質,她屬於那種亦莊亦邪的漂亮女人。
我不知道我怎樣才能寫作,但我知道我要過一種與眾不同的生活。藍玫是我從未在宿舍裏提起過的名字,她隻出現在我的日記本裏。她是激情與夢想的化身,她與我家族裏任何一個尋規蹈矩的女人都不同,因為她穿過軍裝。
那時候,我們各自都有自己的夢想,阮西慧一心想當演員,嚴青是班裏的英語尖子,一心想當外交官,樸小美的數學成績在全年級都拔尖,她的目標是要考北大物理係,而雪凝的文章寫得飄忽奇妙,老師大概摸不著頭腦,所以每次都給了極高的分數。
比較起來,隻有我是一個目標最模糊的人。
我幻想自己能過一種奇特的、跟別的同學都不一樣的生活,然後我就開始寫小說,再然後就成名成家,揚名天下。
可是,這種生活的源頭到底在哪兒呢?
想想還是覺得很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