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檔案館
關於《藍色房間》的劇本,我曾多次到戲劇檔案館去查過。戲劇檔案館躲藏在一個很難找的地方,據朋友在電話裏描述,那是一座大屋頂的舊式建築,座落在北京一個幽深胡同裏。
那天,我撐了一把閃亮的黑綢傘出門,街上飄著小雨,天色陰暗,行人稀少。我和我的黑綢傘緩緩拐進那條胡同,一路上我沒有碰到一個人,地麵凹凸不平,石磚的縫隙裏藏著陳年的灰塵和小草,我看到“戲劇檔案館”的神秘路標像一枚楓葉斜插在路邊牆上,每隔一段路就出現一次。那座舊式建築在蒙蒙煙雨中進入我的視線,我好像在什麼時候來過這裏。我沿著過道走進一個較大的房間,房間裏堆滿了書,猛一抬頭,我看見一個坐在書堆後麵的紫衣女人。
沒等我開口,紫衣女人就說:“我們這裏是內部資料館,不對外開放。”
聲音顯得冷而硬。幸虧我早有準備,我從包裏掏出事先準備好的作協介紹信,拿給紫衣女人看。紫衣女人的指甲上畫有奇怪的圖案,又美又奇異。她睫毛極長,眼皮一直垂著,手裏拿著那張紙,不知是否在看。
我進入檔案館,按照目錄查找《藍色房間》劇本。
我看到很多後來紅極一時的話劇劇本,然後,一些熟悉的人名跳了出來,但我沒找到我想要查找的劇本,我的虛構隻有在一片沙地上重建。
聽外婆說《藍色房間》的話劇曾在藍玫學校裏彩排過,但因某種原因始終未能正式公演,使得這出戲一直出於排練階段,就像藍玫與傅子恩的愛情,“排演”是他們一生中最蒙朧的回憶。
透過時間的光暈,我看見當年彩排時用的煤氣燈散發出金屬般的光芒,藍玫穿著戲服站在光芒中央,一句一句念著台詞。由於是彩排,她穿著戲裏規定的服裝,但臉上沒有化妝,這就形成了一種奇幻的戲劇效果,藍玫的臉看上去像紙一樣白,但衣服的顏色卻像是用顏料剛潑上去的,濃得化不開。
戲中的歐陽純藍(藍玫飾)愛上父親的朋友,變成了一個躲躲藏藏不能公開自己感情生活的女人。(當時追求愛情自由是個很大的問題,現在真自由了, 也不見得有多幸福。)
不該藍玫上場的時候,她就坐在場外一隻小板凳上,手裏攥著層疊的裙擺,盯著場上變來變去的人影出神。她看見傅子恩的睫毛在煤氣燈的光芒裏閃動,看見他的嘴一張一合在跟台上的人說著什麼,他站在台上,有點不像現實中的人,藍玫覺得他很像戲中的一個人物。
戲散了,童心月過來問藍玫:“你們要不要一塊走?笑嶺家有車來接。”
藍玫說:“謝謝,你們先走吧。”
這時,兩位男士也走了過來。大家站在燈影裏道別,也像戲裏一般。這樣的戲劇人生,藍玫隻覺得恍惚,藍玫一生下來,仿佛就是一場戲,母親生活在戲裏,那間色彩斑斕的畫室,就是她親手為自己搭建的舞台,她每天在裏麵表演自己,沒有那間舞台,她會窒息而死。
父親和母親的關係越來越緊張,他們呆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短。
母親畫室裏出現了一個年輕男子。
他有時上午來,有時下午來,他是美術學校的老師。他來看母親的畫,有時拿走幾張,幫母親拿去發表。上回母親在《東方雜誌》發表的那幅畫,就是何老師幫的忙。何老師名叫何森林,家在遙遠的北方。
藍玫等傅子恩揮指學生將道具服裝收拾停當,兩人一起回家。傅子恩說:“時間還早呢,不如散散步吧?”
藍玫說:“我正想問你想不想散步呢。”
又說:“你看你眼鏡上落滿了灰。”
傅子恩把眼鏡從鼻梁上摘下來,“佛”地吹了一下,又戴上了。
他們相視一笑,傅子恩說:“走吧。”
這時候,有幾個學生過來問傅子恩,有一些道具是借來的,是不是應該搬進庫房裏鎖起來,以免丟失。傅子恩叫來幾個校工和學生一起又忙了一陣,這才分出身來送藍玫回家。
“你總是這樣忙嗎?”
“我是勞碌命。”
“等你寫的話劇在上海公演,你就成大名人了。”
“那你呢?”
“我算什麼,隻演過一個小角色而矣。演戲沒什麼了不起,能寫整整一出大戲才了不起呢。”
兩人說著話,慢慢往回走,路過一家麵包點心店的時候,裏麵的香味帶鉤子似的從玻璃門裏伸出來,“真香呀,”藍玫說,“我們進去喝杯咖啡吧。”傅子恩用手推了一下滑到鼻尖上的眼鏡說:“我也正餓了呢。”
咖啡與五彩玻璃燈
咖啡館裏彌漫著咖啡和點心混合在一起的濃香,有一個叫露絲的交際花正被幾個紳士簇擁著,往咖啡館的深處走,藍玫聽到他們“露絲”、“露絲”地叫著,不禁想到戲中的情景。
歐陽純藍的父親認識一個名叫露絲的交際花,這個女人的身影在《藍色房間》裏若隱若現,像一朵飄忽不定的地麵上的雲。
露絲總是抹著很重的眼影,穿帶網眼兒的高筒絲襪,頭發燙得又蓬又高,遠遠看去好像頂著一幢房子。
童心月在戲中扮演露絲,她找到一頂像變魔術似的假發,演戲的時候就戴上,在場外休息的時候,就把那頂假發人頭似的拿在手裏,或用梳子給那“人頭”梳頭。
童心月很有演戲天才,她小時候的夢想一直想當電影明星,無奈家裏一定要讓她念書,這才硬著頭皮進了大學。因此,學生劇團的活動她是最積極的一個,在劇團排戲似乎比正經功課還來得起勁。
傅子恩和藍玫在靠窗的座位坐下來。
“茶還中咖啡?”
藍玫說:“當然是咖啡。”
咖啡館裏的光線是從頭頂上的五彩玻璃燈裏射出來的,每一張小桌上都有這樣一盞燈,每盞燈下有一個神秘的世界。藍玫看到燈影裏的傅子恩好像跟平時有些不一樣,他鼻梁上的金屬眼鏡反射著一束晶亮的光,他很從容地小口小口地喝著杯中的咖啡,又問藍玫回去晚些沒關係吧。
藍玫說她家今天晚上有客人,母親的一個朋友蔣太太剛從法國回來,母親請她晚上到家裏來吃飯,另外可能還有一些朋友做陪。藍玫正和傅子恩說著話,忽然湧進來一群人,燈影搖晃,藍玫覺得自己仿佛置身於一艘巨大的客船上,人們乘船要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去。
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