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延安對雪凝來說是一個遙遠的地方,那天我一個人從無名小站下車,開始了我的西北之旅。我要去的地方是延安,但我不知怎樣才能到達延安,準確地說,我手中雖有地圖,但卻毫無方向感,當時抱定的想法是,先逃離那趟開往北京的火車再說。

那列火車要將我帶入原有的軌道;

雪凝想要出軌。

“我是軍校二年級女生

我在實驗我自己”

我背上有這樣一塊虛擬的牌子,它就貼在我碩大的阿迪達斯旅行包的後麵。當一個我往前走的時候,另一個站在後麵的我就能看得到,那塊牌子可大可小,可以清晰,也可以模糊。站台上燈光昏暗,我看到我的影子越來越多,像花瓣那樣朝著四麵八方綻開著,她們背後都貼有同樣的字跡,因為恐懼,那塊牌子漲得好大。

我一個人通過黑暗的過道,腿軟得厲害。

有什麼東西藏在暗處,隨時可能出來。越往深處走,黑暗的麵積就越大,像墨水那樣像四周洇漫著,我被墨水包圍了。這時候,我看到一雙如眼睛一樣閃閃發亮的東西,蹲伏在暗處(現在回想起來,可能是一隻貓,也可能是一個人),他看著我,眼睛像水晶一樣亮。

我停在原地,迸住呼吸,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那亮東西也像被我定住了似的,突然停止了閃爍,變成了兩個微綠帶瑩光的亮點。

向後退,還是往前走,我在1秒鍾之內就決定了。

奇跡就在我奔跑起來那一瞬間出現了,當我決定衝過去的時候,我的身體腳不沾地發生了位移,我像一陣黑暗的風一樣刮過通道,回頭看看,並沒有什麼東西在追我,也許是我自己在嚇唬自己。

出站口無人檢票,也無人通過,這裏就像一個早已廢棄的車站,看上去荒涼極了,青灰色的燈光落在地上,也落在我臉上。我看不見我自己,但在想像中我的臉已變成了青銅色,延安在一個遙遠的、看不見摸不著的地方,延安的一塊岩石上刻著藍玫的名字,“藍玫”這個名字經過我外婆的多次敘述,已變得越來越像一個虛構中的名字。

(我甚至懷疑,外婆家是否真有這樣一位藍妹妹?)

我外婆如果活在現在這個年代,我想她肯定是一位出色的小說家,她講故事能力極強,她能把一個故事講得一波三折,讓人心裏癢癢的。家裏人誰都沒見過藍玫(我外公解放前就去世了),藍玫隻活在敘述裏。

趙雪凝延安行的第一站,是一個我至今已記不起名字來的小鎮,為了敘述方便,我將在這部小說裏管它叫“暈城”,暈城的地理位置在中國北部,黃河以南,我的目的地是一直往西走,穿過無數村寨城池,進入大西北地界,直至延安。

從我考上軍校那天起,我一直夢想著這樣一次冒險旅行。

“我是軍校二年級女生

我在實驗我自己”

這是我早就想好的一個主題,每個人活著都得有個主題:有人一生以生病為主題,有人一生以變態的愛為主題,有人一生以虛構為主題,有人一生以親曆為主題,總之花花綠綠,什麼樣的人都有。

趙雪凝從北京實驗中學畢業後,成為一名軍人,軍人的主題就是磨練,讓身體受苦,讓精神受苦,讓混身上下的細胞重新排列,我在操場走隊列,我在靶場上瞄準星,我坐在大教室裏看模糊的電影資料片,我在飯堂吃粗糙的飯食,我在早晨零下10度的薄冰裏出操,我在宿舍空無一人時一個人哭,這都是我受苦的種種麵目。當時無法承受的,現在想來卻是一甜。

暈城小客棧

街上的店鋪大都關了燈,隻有路燈照出一些鬼影似的人,有三個人鬼鬼祟祟蹲在街口說著話,等我走近他們的時候,他們忽然把腦袋埋進兩腿之間,看上去怪極了。我快步從他們身邊走過去,一直不敢回頭。

另一街口背對背站著兩個人,我無論如何想像不出他們在幹什麼。就在這時,一個鑲著滿口金屬牙齒的女人出現了,她的臉很皺,像妖怪似地描著眉,她說“姑娘,住店嗎?”

這個人是突然之間冒出來的,她說“姑娘住店嗎”的時候,聲音仿佛是從她背後發出來的,女人站在原地不動,腳下的影子像棍一樣瘦長。

“哎,我問你呢?”她說。

“什麼?是跟我說話嗎?”我站住了,滿臉疑惑地看著她。

她笑了一下,滿口的金屬牙在燈光下暴露無疑。“不是你還有誰?這路上就咱倆。”她說。

說完她又笑了一下,一時間我看不見她的臉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卻看見她滿臉是牙。我像是被施了催眠術,昏沉沉地跟她上了車。車子無聲地開起來,開車人脖子僵直地望著前方,就像一個服裝店裏的假人。

“金屬牙”忽然不見了,車內黑黢黢的,什麼也看不清。我印象中“金屬牙”跟我一起上了車,她說她帶我去他們的旅館,他們的旅館又幹淨又便宜,在暈城是數得著的。很多從外地來旅遊的人,下了火車哪兒都不去,就直奔他們旅館。

“你也是來旅遊的吧?”她忽然把話鋒一轉,衝著我,“你一個人?”

我說:“我要去延安,正好路過這兒。”

“是大學生吧?”

“我上軍校。”

“哦,一個人出來,你不害怕?”

“有什麼可怕的,”我壯著膽子說,“我是一名軍人。”

“延安離這遠得很呢。”

汽車在無人的街道上快速移動著,路邊的電線杆閃過一道道黑影,“金屬牙”的臉在黑影裏時隱時現。不知是否睡了一覺,醒來時那女人已經不見了。

我像被人帶入一道陰險的深淵,感覺上車是豎著開的,在往一口深井裏墜落,我害怕極了,我想,這下完了,延安之行剛剛開了個頭,就掉進別人的圈套,報刊雜誌上那些大標題醒目的“少女受騙記”、“女大學生被騙實錄”如幻燈投影般一下子在眼前出現,我看見被騙的女大學生被人推搡著下了車,然後被關進一間陰暗潮濕的小屋。

女大學生聽到不遠處傳來幾聲狗叫,她不敢睡著,生怕剛一閉眼,房間裏就閃出一條人影。

她看到有一隻手正伸向她的胸部,她被嚇壞了。

“停車----”

司機說:“喊什麼喊,已經到了。”

窗子裏很黑,被褥是濕的,這就是“金屬牙”形容的高級旅館。我坐在一盞昏暗的15瓦燈泡下,開始懷疑起自己來。我想,如果不去延安,我現在正坐在自己家的沙發上看電視,爸爸媽媽一左一右地坐在身邊,我們笑著,吃著水果,說著話。可是現在呢,現實是如此黑暗,我到了一個連狗叫聲都顯得陌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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