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突然來按門鈴,是不是有點不禮貌啊?”
他們按了門鈴,然後站在門外等。淡白色的月光籠罩著他倆,傅子恩看到藍玫的臉在月光下美得令人心疼,就略微附下身,忍不住想吻她。這時候,門開了,傅子恩忙直起身,想要說明來意。
“進來吧。”音樂家說。
他好像一直等在這裏,好像知道他們要來,知道他們要說什麼,音樂家什麼也沒說,見到兩個陌生人一點兒也不驚怪,隻說“進來吧”,表情淡淡的。進門後他便坐在鋼琴前彈奏起來,彈的正是藍玫經常聽到的那段曲子。
奏罷,他說:“你們是為這個來的吧?”
就這樣,他們認識了音樂家廖鋼。
灑滿月光的房間
傅子恩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接到藍玫電話。她說有禮物要送給他,讓他馬上過來。傅子恩正在自己的房間裏改寫劇本,接到電話他停止了手頭的工作,到衛生間去洗了把臉。
熱水從水龍頭裏持續不斷地流出來,霧氣在鏡子上蒙上一層霜。他用手指在鏡子上輕輕一蹭,藍玫竟在裏麵衝他微笑。
藍玫是一個無處不在的小精靈。
她在笑。
很快地,霧氣又漫上來,藍玫不見了。傅子恩在一個灑滿月光的房間裏見到藍玫,他用手撫摸她的臉,正要吻她,燈光亮了,很多熟悉的麵孔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他們表情好怪,好像看見了什麼。
傅子恩隻在意念中想吻一下他的情人,可他們好象都看見了。有很多臉在夢裏擠來擠去,都快裝不下了。傅子恩醒來的時候,才知道這是一個夢。醒來的時候,夢中那許多張臉一齊消失了,逃得一個都不剩。傅子恩躺在床上,想起幾天前的那個晚上,他去藍玫家,門開著,到處沒人,最後他在後院的秋千上找到藍玫,問她在做什麼,她說在園子裏賞月。
他們一起在後院裏呆了很久,談劇本,談《藍色房間》,談廖鋼給這部戲的配樂。公演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廖鋼答應公演那天他會親自到劇場開彈奏那段哀婉的開始曲。一談到公演,兩個年輕人都很興奮,眼睛在月亮底下亮亮的,這時候,傅子恩的手無意間碰到藍玫的手,她光滑的皮膚使他一驚,他拉過她的手,放在手心裏,用力握著。
《藍色房間》劇本:
----親愛的,沒有什麼能把我們分開。如果你意願,就請留在我身邊,再也不要離開。
----可是......你是我父親的朋友啊,父親很器重你,我們這種關係......上帝啊,我該怎麼辦?
----我希望我的愛人是最勇敢、最聰明的,天就快要亮了,你在我懷裏睡上一小會兒好嗎?
----(驚恐地)不!父親就要來了!
(女:獨白)聽啊,他的腳步一聲聲近了,他就要來抓我了,他要把我從你這裏帶走,他說過,我不能愛上父親的朋友,這對家族來說是一件恥辱的事,他要把我關起來,讓我們永遠不能見麵。
他吻了她。月光照耀大地,四周像白晝一樣亮。沒有呼吸,沒有戲劇,沒有劇本,沒有台詞,沒有琴聲,世界消失在一個吻裏。
兩個男人,一個女人
廖鋼對藍玫的感覺和傅子恩是不一樣的,傅子恩和藍玫的愛,是一步一個台階、按步就班的愛,他們之間除了愛情,還有同窗好友之間的友情,而廖鋼對藍玫的感覺,卻是突然之間的“觸電”,那天他們來他家敲門,廖鋼在拉開門那一刹那愣住了,眼前的女人很像他以前的女人鬱子。
鬱子是廖鋼在巴黎學習音樂時認識的女人,廖鋼在後來認識藍玫之後多次提到“鬱子”這個名字,以至於連我外婆都知道她。廖鋼在見過藍玫一麵之後,陷入一種恍惚,他無法擺脫那張美麗的臉,他總是不自覺地想到她。坐在雙層公共汽車的樓上,他看到街邊人行道上走著一個女人,他忍不住想叫一聲“藍玫”。和朋友一起下館子,吃著吃著他會突然站起來。為了擺脫掉那張臉,他到舞廳去跳舞,搞到很晚才回來。
回來後躺下就睡,黑暗中他聽見她在說話,說的都《藍色房間》的台詞,一句一句,在微涼的空氣裏飄來飄去,“聽啊,他的腳步一聲聲近了,他就要來抓我了,他說過,我不能愛上父親的朋友----”
舞台上,光束閃動,就像人們慌亂的內心----
舞台上,空無一人,沒有演員,隻有琴聲----
舞台上,晃動著三條人影,兩個男人,一個女人。
據我外婆講,廖鋼在去延安之前,曾單獨在“峨嵋春”請藍玫吃過一頓飯,不知這家“峨嵋春”是不是就是《圍城》裏方鴻漸請唐小姐吃飯那家。在我的想象中,曾經坐過方鴻漸的那張椅子上,正坐著心情忐忑的廖鋼。
關於那天他倆單獨在一起說了些什麼,我做了許多種假設,每一種都覺得有可能,或者,不可能。我把這段故事在電話裏跟我的朋友老普說了( 老普是我的小說《一個分成兩瓣的女孩》中的一個人物:女孩莫銘的情人,小說出版後我的生活中真的出現了這樣一個人物,從外貌到風度都酷似老普,他就像一邁腿從我小說裏走出來的一個大活人,真把我嚇了一跳)。
老普說,我來幫你想想吧。
接下來老普就請我吃飯,訂的也是一家叫“峨嵋春”的館子,不過這是北京不是上海。
老普說,讓我們身臨其境,扮演一下當年的才子和佳人。
老普說,六點半在峨嵋春,你可得賞臉,一定要來哦。
老普說,小說先放一放,你一定要來吃飯。
中式服裝又流行起來,那種小時候被我們稱為“小地主”的服裝,時下正以不可阻擋的態勢在這座城市裏草率蔓延,有很多時髦的精品店都賣這種衣服,一時間,軟金屬一般的緞子布料像暢銷書一樣銷路通暢。去“峨嵋春”的那天晚上,我就穿了這樣一件中式服裝(一件紫色軟緞背心,罩在黑毛衣外麵),我一下子就變得很三十年代了(當然是想像中的)。
然後我就有了走錯時空的感覺,我去了一個地方,那裏到處掛著上海30年代的招貼畫。老普站在兩張招貼畫中間,老普說藍玫你好,我是鋼琴家廖鋼。
----藍玫,有句話也許我不該說。
----但我忍不住,我要說。
----不說我難受。
----說了,也許我會後悔。
我笑場了,隻聽完他這四句道白,我就笑起來。我對老普說求你,別再演戲了。老普說,你說我演那個音樂家演得不像?我說你誰也別演,你就演你自己。他說自己,我自己不用演,我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