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掙紮著起床。
黑色布幔就像一灘不斷擴大的墨色水跡,在我四周漫洇起來。它包裹我、折疊我、阻止我,像黏稠的膠那樣將我粘在平麵夢境圖上:我是一個大字、一枚被縮小了比例的蟲子、一灘不會動彈的水跡、一套軀殼似的衣服、一個兩頭有彎鉤的符號、一把尺子、一麵鏡子、一個影子,我的眼睛仿佛被膠水粘住了,我硬撐著讓它們張開,可是我做不到,掙紮之後它們反而更加緊密地粘合在一起,不留一點縫隙。
起床號響過之後,宿舍裏異常慌亂的響動。
皮帶扣發出嘩啦嘩啦的金屬聲響;
鐵盆碰撞地麵發出的“當”的一聲響;
水龍頭開大以後發出的不可控製的聲響;
急促的哨音;
樓板被多人同時踏動之後,發出轟雷般的聲響;
說話聲;
樓下已有動作快的隊幹部在召集學員了;
個別女學員間或發出一兩聲短促的尖叫;
更多的、更加尖銳的哨音;
雷鳴般奔跑的聲音----
隊伍在黑壓壓的、霧氣彌漫的清晨出發,整齊的腳步聲“撲它”、“撲它”像某種音樂節奏,在我耳邊不斷響起,我排在隊伍的中間,腳步仿佛被什麼東西牽引,跟前麵和後麵的人保持步調一致,均勻、舒展而又輕盈。冬天的早晨,校園外麵街道上總是結滿了冰,即使穿著膠鞋踩在上麵,也還是很滑。
空氣仿佛被凍成了冰涼的水,我們在水中奔跑並且深呼吸,冰水一樣的風被我們吸進肺裏,肺葉立刻像冬天的枯樹枝那樣,變成形狀怪異的冰棱花。我看見透明的女兵,站立在冬天的街道兩旁,像樹一樣筆直,冰雕一樣漂亮。她們在行進中呼出潔白的、牛乳一般的哈氣,她們的腳步總是隊列中最整齊的。
一列女兵
一列女兵
又一列女兵
經曆過軍旅生活的人,才知道現實生活的平靜和美麗,平時的日子,就像放慢了一倍的錄像帶,舒緩、流暢、仙樂飄飄,覺不到壓力。陽光輕撫在臉上,如蜜一般甜蜜。
我在寫作,在寫一部與“青春、烈火、激情、軍旅”有關的小說。我的手指修長而又美麗,我害怕回憶過去。
耳邊響起那首著名的《說你說我》,這是一首我較早愛上的英文歌。那委委道來的舒緩旋律,低沉的男子的聲音,常常使我想起那段日子,那是我被放在一個粗厲環境裏,被鍛造、被淬火、被摔打、被磨厲的過程,我要在這本書裏,讓你聽見一個女人的心疼的聲音。成長的過程如同再生,伴隨著陣陣疼痛,血肉撕裂,自尊被打碎,心靈裂開又彌合,血液湧出、結痂,再湧出、再結痂,當時我已疼得無法訴苦,隻有我理解小碚,小碚的屈辱、傷楚就是我的屈辱和傷楚,我昔日傷口就像花朵那樣盛開著,我不敢去碰它,怕它再次流出血來。
寫它就是碰它。
我害怕。
讓我們再次回到那條空氣冰涼如水的路上。
隊伍黑沉沉地向前進。
隊長說:“跟不上的,可以喊`報告下去!”
這幾個字,像迎麵打過來的黑壓壓的重錘,敲打在我們每個女生的頭頂上。這幾個字,寫出來並沒有它應有的份量,而在現場,由一個黑鐵塔似的高大男人喊出來,每一個字都顯得像鐵一樣硬。
小碚經常在出早操的時候掉隊,不得不喊“報告”出列。她說反正我跟不上,還不如不出操呢。有一天,在起床號響過之後,她竟然躺在被窩裏一動不動,其實她醒了,她是受不了每天挨罵的屈辱,她事事都不順心,對她來說每活一天,就要經曆一天的痛苦。
小碚除了痛恨出操,還痛恨“數字電路”,她說她一看到那些零亂的電路圖,就恨不得將那些書撕得粉碎。
小碚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在門前的空地上放了一把火,一開始她可能是在燒信,可是,燒著燒著她漸漸控製不住自己,她將手中數字電路方麵的教材、筆記、卷子、作業紛紛投入火中,那些令她頭痛的東西,在幾秒鍾之內就變成了又薄又輕的黑色蝴蝶。
火舌舔食那些書本的時刻,我就站在附近,當時我正跟另一名女生琴在說話,談話的內容跟隊裏即將進行的一項文藝活動有關。
琴說:“聽說小碚舞跳的不錯,咱們可以排個舞蹈參加比賽。”
我說:“小碚正鬧情緒呢,昨天早上沒出操,隊長狠狠地罵了她一頓。”
琴說:“那是兩碼事。我認為----”
然後我們看見一群黑色蝴蝶升了起來,在我們眼前招搖著、飛舞著、忽上忽下、時高時低,伴隨著黑蝴蝶的到來,一股濃烈的焦糊的味道鑽入我們鼻孔。我們看見坐在陽光下微笑的小碚,嘴角頗為古怪地向上翹著,沒人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
光束通道
熄燈號響過之後,我的手電筒在被單底下亮了。我在手電的光線裏看見一匹飛奔的馬兒,它像一道紅色的閃電,掠過我的筆尖,我在光束通道裏看見過去的人和事,看見藍玫和她的烈焰馬。
有一隻手(是的,是單獨的一隻手),從被單底下伸進來,這隻手在手電的微光照耀下,看起來就像石膏手一樣蒼白。
那隻手五起張開,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
那是一隻有表情的手,它仿佛在向我發出求救信號,我當時真的很害怕,因為它就像來自於某個夢境片斷,或者,文字的想像一下子變成實體:一隻獨立的手,在白被單底下飄呀飄。
“你幹嘛呀?嚇死我了!”
“我就知道你還沒睡。”
“有事?”
“有事。”
小碚說:“算我求你了,出來一下好嗎?”
我披了件衣服跟她出去,兩人一前一後來到水房。水房的燈下照例放著一高一矮兩隻方凳,高的那隻方凳上胡亂地放著一疊紙,和一隻正源源不斷漏出水來的鋼筆。
“我把教材燒了,”她說,“這你是知道的。其實我不是故意的......其實我是故意的,哦,不不,我全亂了,真的亂了。”
“他們又讓你寫檢查?”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