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一個人都沒有,”他說,“我下去轉過了。”
“一個人都沒有?這裏是暈城嗎?”
“當然是暈城。”
房間裏沒有開燈,他逆光站立在我的床前,好像一個幻影。我好像看見當年的葛天輝和藍玫,他們站在沒有開燈的房間裏,月光照在他們的臉上,而將他們的身體隱去了。
暈城,是我家族傳說的核心,家裏人都說藍玫是因為跟著葛團長執行任務去了趟暈城,才愛上葛團長的。他們沒說這中間的種種過程,究竟發生了什麼,怎樣去的暈城,路上是否負傷,是否挨餓受凍,是否被敵人追殺,這些都沒有詳細資料,隻說任務完成之後,男的就升了大官,女的繼續回到延安魯藝學習戲劇,並主演過曹禺的話劇《雷雨》和戲劇係教師王震之的戲。
我在空無一人的城裏,向男友講述家族裏另一個戎裝女人的故事。她的故事重疊著我的故事,一個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用手電筒寫作的女孩,與另一個在活躍在延安舞台上的女學生相重疊,男友聽得極為疑惑,像傻了似的時不時地插上這樣一句話:
“這是真的嗎?”
“你見過她的照片?”
又想到一個很俗氣的問題,就說,“你外婆的那個妹妹要是活著的話,一定是個很大的官吧?她是延安時期的幹部。”
我不再跟他談藍玫。
空無一人的街上,隻有我跟他,突然而至的靜默使我們感覺頗不適應,就說:“回吧,這也沒什麼好轉的。”
我們回賓館,在房間門口互道晚安。
他說,“我到你那兒,再聊聊?”
我說,“明天吧。”
然後,我們就在各自的門後一閃,不見了。
我一個人又上街了,再次下樓的時候,那個故事在我胸口開始做怪,我必須一個人靜下來好好看看這座小城,看看它的臉、它的膊胳、它的胡須,並從其間發現故事。月光下,一條雪白的路出現了,它高出地麵約5公分,我從來也沒見過這條路,我好像來到了暈城之外的另一個地方。
一樣的月光
他們抵達暈城的那個晚上,葛團長和藍玫都感到格外輕鬆,在曆經種種艱難困苦之後,終於完成了組織上交給的任務。我設想他們在暈城的一家小酒館裏,好好慶祝了一次,他們點了幾樣菜,有葷,有素,又要了一壺燙過的酒,熱乎乎地往小木桌上一放,酒還沒喝,人已進入微醺狀態了。
隔著窄窄的一張木桌,她看著他,她好像是頭一次這樣仔細地看他,看他濃黑的眉毛,不大但卻有神的眼睛,看他挺直的鼻梁和長滿胡須的臉頰,藍玫從來也沒注意過他的長相,仔細端詳起來,才發現他竟然也很英俊。
“你知道嗎?你很英俊。”
“英俊?”他說,“這是你們搞戲劇的人才說的文藝調調。男人嘛,最重要的是能打仗。”
“那仗打完了呢,仗打完了幹什麼?”
“仗打完了我就陪你天天看電影,一天看三場。”
藍玫看他很認真的樣子,就笑了起來,笑得險些噴飯。
葛團長說:“藍玫,你笑起來真好看。”
藍玫止住笑,靜靜地望著葛團長,葛團長也望著她,他們半天沒有說話,也忘了吃酒吃菜,時間仿佛在他們中間凝固了,他們的眼神也凝固在對方的臉上,周圍的晃動的人影和街上叫賣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很遙遠,剩下的隻有他倆。
“你怎麼不說話呀?”
“你呢?”
“來,喝酒。”
兩隻白瓷酒盅發出“當”的一聲響。白酒有一根熱熱的芯子,它先是狠狠地辣一下嗓子,然後就熱熱暖暖地流下去,像一隻暖和和的小爬蟲似地在胃裏爬。藍玫以前從來也沒喝過酒,她發現酒是這樣一種奇妙的東西,它先是在胃裏,然後頂到喉頭,最後就彌漫到頭腦裏去了。
他們沿著小樓梯下去的時候,藍玫覺得腳變輕了,腦袋裏有一些紛亂的念頭在起起落落,像一些有顏色的小人在跳舞,輕靈而又飄忽,藍玫的腳踏在木樓梯上,踏下去卻怎麼也踏不實,每一腳都好像要踏空似的,好不容易從窄窄的木樓梯上走下來,見葛團長已站在飯館門口的那片空地上了。藍玫看到他的背影是那樣挺拔,他頭頂上的一輪明月,又大又亮,月光照著門前的石板路,那石板路好像被水潑過一樣,油汪汪,燦亮亮。
月光雪白,有兩個年輕的人影在小城的石板路上緩緩地移動,這裏多麼好啊!月亮多麼好!樹多麼好!矮矮的灰屋頂多麼好!無人的小街多麼好!藍玫一口氣說了無數個“多麼好”,葛團長說她高興的樣子“多麼好”。
月亮更白更圓了,他們走了很遠的路,可月亮隻移動了一小點兒。
角色
歐陽珊珊很喜歡《雷雨》裏的繁漪一角,可這個角色導演梧周已經讓藍玫來扮演,梧周的安排使歐陽珊珊感到不滿,認為導演有點偏心眼,什麼重要角色都分給藍玫而沒有自己的份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