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南海淚(5)(2 / 3)

那天,陳潔濃有點累了,坐在她床前打開了錄音機聽。這是丈夫白言給她的一盤小提琴曲子,彙集了十多首經典名曲。

她驚訝地察覺周靜在聽,顯出了一種感動的神情。她把錄音機移在她跟前,讓她靜靜地聽。

"小夜曲……藍色小夜曲。"周靜凝望著她說。她記起了白言拉的《回憶》,德爾拉寫的曲子,她想起海穀的油畫《藍色小夜曲》,啊呀!

她恢複了記憶。陳潔濃幾乎驚喊了起來。

她明白,醫生的敏感告訴她,周靜心裏有兩個世界,一個多疑嘈雜的世界,一個純情寧靜的世界。前者恐懼,後者溫和。小夜曲牽引她回到那溫文的夢境,恢複了天性,那是一種愛的複蘇……

縣花一現。周靜的眼神又顯得木然了。

《藍色小夜曲》是藍色的,要是海穀有幸回來,那多好呀!

周靜呀!你心中依然充滿著問號,一種問號的心痛,問號的煩亂,問號的失落,問號的撕裂。難受極了,一朵美麗的藍玫瑰就這樣在問號裏枯萎嗎?

話說回來,陳潔濃心中也有一個問號,直至今日她為什麼瘋了也弄不明白。她下去土改時,竟突然同洛古結婚了,而且在結婚時,沒給自己說一聲,之後也一直沒有給她說過結婚的因由。當然海穀也是,一別三十年,杳無音信,也怨不得誰呀!隻能怨他自己。也許她給洛古說過她同海穀的事,那恐怕也是後來的事了。因為洛古從未跟白言談過這些事,即使他們在思念時說起對海穀的擔心憂慮和無窮的感慨。看來她心中想著兩個人,一個是洛古,一個是海穀,因為她沒有忘記《藍色小夜曲》。這是海穀畫的那幅迷人的小油畫啊!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藍色小夜曲》

人生如夢。海穀回小紅樓了。他是作為一個法籍華人名畫家回來的。

"你可好,你可好!"他緊緊地擁抱著白言,擁抱著陳潔濃,興高采烈。

"幸好,重見天日。"白言苦笑道。

"我知道,都知道。你是中國千萬知識分子中的一個。"他依然是那個冷靜理性的樣兒。

"苦盡甘來吧!不說這些了,你呢,好嗎?"她笑了笑。

"死不了,也許活得比你們輕鬆點兒,沒有那種苦累,你該相信懶人有懶福,就這樣,就這樣了。"他聳了聳肩膀,微笑著。

"梁子武可好,官升幾級了!"他不知道梁子武已改名洛古。他接著又問,"周靜怎樣?"

"她瘋了,她已結婚了。"她說。

"知道,我都知道。我就是知悉她瘋了才趕回來看她的。"他說得很急很衝,失去了原先的冷靜。

其實,他什麼也不知道。在巴黎當然小道消息不少,但都是傳說。唯一可以相信的是他們在大陸過得都不好,太苦了,太可怕了。他哪敢給他們去信,生怕徒加罪孽,即使去信也收不到的。他焦慮得心裂了,心裂的忍受心裂的等待心裂的憂愁心裂的離愁別恨,了無盡期。他經曆了人生最長最苦最累的思念,整整三十年了。人生能有幾個三十年啊!他最擔心周靜,她的天真純情,她的美麗嫵媚,都會使她受苦受難的。

其實,他什麼都明白。最近他從巴黎的一位同學老梁家裏,遇見他的堂弟粱廣道從廣東來探親。他急著打聽,不禁喜出望外。梁廣道認識周靜,很相熟,他是當年北山區委秘書。他很清楚周靜的不幸遭遇。粱廣道對她充滿著同情和尊敬,他說她被區領導逼婚,她以死相抗,備受折磨,幸得縣委書記洛古仗義執言,才幸免予難。後來她同洛古結了婚,風波才算平息下來。他聽了毛骨悚然,簡直難以置信。高舉偉大的反封建大旗的革命隊伍裏,竟然出現如此荒唐的事。

他從心裏呼喊,自由平等博愛萬歲!

他惶恐內疚傷心,感到一種莫名的心靈失落。他明白她在想念著他,她是為他以死相抗的,然而他辜負了她,他在怯懦地躲避著。一切祈禱都是無用的。他恨自己,自己最大的錯誤是沒有帶她一起到巴黎,當年他應該說服她一塊兒離開這裏。他得感謝這位縣委書記,感謝他拯救了周靜……

粱廣道當年從中暗暗地幫助過周靜,給了她莫大的同情和支持。後來周靜婚後的事他就不大了解了。

海穀懷著疚恨的心情匆匆趕回來。豈料給他當頭一棒的是她瘋了,他悲痛得五髒俱裂,沉痛地責備自己,是我害她的,是我是我害的。

他心裏留著的唯一美好破滅了,這世道也太殘酷了。

他感到最大慰藉的是陳潔濃交還給他的那張小油畫《藍色小夜曲》。在藍色的月光下,她太美了,太美了。他把整個身心都融化進畫裏去了。他做夢也沒想到藍色代表溫情,在當年溫情無疑是一種罪過啊!小油畫放在三嬸家裏,之後周靜探望三嬸時拿了回來。也許為了安全,她又托放在表姐處。唉,睹物思人,要不是海穀回來,她是不會拿出這幅《藍色小夜曲》的。

他哭了,淚水滴落在油畫上,夜的露水是冰涼的,一種心的冰涼。

病房裏靜靜的。

"周靜,是我,我回來看你呀!"海穀哽咽著說。

她望著他,神情呆滯。她變了變多了,憔悴失神畏怯,但依然溫順如故。

"我是海穀,記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