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默默地望著他。
"你看,我給你畫的小油畫。"
"啊……《藍色小夜曲》……海穀……"她喃喃地說。
"是我,是海穀,我回來看望你。"他幾乎驚喊了起來。她認出我來了,她認得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該死,為什麼不早點回來呢?
她拿著小油畫,凝神看著畫中的少女。她抬起眼望著他微微一笑,臉上呈現出太陽的光輝。
她木然的眼神稍稍恢複了原先的靈氣,心裏飄蕩著一種夢感,又回到了那個純情寧靜的夢境裏……她已夢感到,然而她無從表達,迷迷糊糊似醒非醒恍恍惚惚,在夢裏馳騁。
海穀,你知道嗎?我在想你,我答應過等你,可是你沒回來。我等得好苦啊!要不是這樣,我早就走了。
世事難料。我已經盡了力,隻問耕耘不問收獲,然而我還是那個我,充滿疑點的我。
給你說吧,在三嬸家落戶之後,幾經努力,我以為自己可以適應了這個隊伍,我慶幸,我渴望你回來同我一起去適應。你答應過到時候跟我留下來。你說我想得多美!
在結束北山村土改之後,我們回到縣城總結整隊。土改大致是三個月一期,期終集結整隊,通過查立場查三同查階級感情的"三查"去整頓隊伍。這次集訓我意外地受到表揚,因為我培養了三嬸這樣一個苦大仇深的貧農典型。
我當然高興了,因為我可以說是適應了。
當晚,我一個人漫步在同子裏,仰望月亮,數著星星,我又在想你了。這時候,前麵樓房一間亮燈的窗戶,飄送出一陣悠揚的小提琴聲。呀,是德拉爾的小夜曲。我驚訝極了,感到了心靈的震撼。你知道在這充滿著階級鬥爭你死我活的氛圍中,這琴聲是多麼另類多麼不協調多麼刺耳多麼不合時宜。我驚歎提琴手的膽色勇氣,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我想起了你給我的那幅小油畫《藍色小夜曲》,我又見到你了。你是學國畫的,為了方便我隨身帶,畫了幅油畫。這是你畫的第一張油畫,一下子釋放出了你的油畫天才。從此你就改畫油畫了,確切點說是國畫與油畫的融合。你是為我而畫油畫的啊!到了法國你該大顯身手了。
那天,區委秘書小梁找著了我,說區委宋書記讓我去一趟。縣城就這樣一條街大。
小食店裏空無一人,隻有宋書記一個人坐著。杉木方桌上放著三碟牛肉炒河粉,三雙木筷,一人一份。
吃完河粉,喝了杯淡茶,宋書記才開口說:"周靜同誌,今晚我倆結婚。"
"什麼?不可能!我什麼時候答應同你結婚?"簡直是晴天霹靂,我驚嚇得渾身戰票。
"你不是答應了嗎?你吃了我的炒牛肉河粉呀!"
"怎麼可以這樣說呢?你從沒有說清楚!"我幾乎給嚇暈了過去。
宋書記泰然自若地說:"就這樣定了,你跟我回去!"
旁邊的小粱也驚呆了。
後來我才明白宋書記的斷然自信的可怕。按規定土改期間土改工作隊員不準談戀愛,但一部分部隊轉業大齡幹部意見很大。經領導研究,這些同誌因戰爭原因誤了婚事,允許三十歲以上的可以例外。今天上午定下來的新規定,宋書記立即執行。聖旨在手,雷厲風行。他早早就盯上了我,曾對小梁說,非把我弄到手不可。我算倒黴透了。
他硬拉著我走。
我甩開他,至死不從。我說,你怎麼可以這樣封建霸道?我根本不喜歡你。
"這無關重要,我喜歡就行了。"他要小梁帶我走。
我斷然拒絕。
他見我不從,便說:"給你兩條路,一是嫁給我,一是回家去。"
"回家就回家。"
小梁勸他先走一步。然後悄悄地對我說,他說的回家指的是清洗出隊回鄉監督勞動,你這一輩子就算完了。我說,憑什麼把我清洗出隊?小梁歎了一口氣說,你還這麼天真!想起了在村裏同地富反壞四類分子一起受監督管製,我心寒了,我該怎辦呢?我說,找縣委書記去,他該管的。小梁沉思了好一會,說了點我從未想過的道理。
當時《人民日報》發了社論《依靠大軍依靠南下幹部》,正當風頭火勢,不好惹呀!我想,明明是封建霸道的東西,有什麼不好惹的?我們怎麼可以在下麵反封建,在上麵鬧封建呢?我就是不信邪,頂多一死了之。這時候,我又想起了你,海穀你要是在我的身邊多好。
我問小粱,他就可以這麼凶橫?他說,人家對革命有功勞,要娶誰都可以,而且又是大軍同誌。那怎麼辦?也隻能看看縣委書記有沒有這個膽量了。
當晚,我見了縣委書記洛古,就是你的老同學梁子武。還好,他答應給宋書記談談。我說,他硬要我今夜結婚,我不敢回去。洛書記說那你就留下住一宿好了。於是,我就在縣委招待所裏過了一夜。
唉,難呀!第二天,我被關在一間空房子裏,由小梁幫助提高認識。小梁悄聲說,我是派來監視你的,你不準離開屋子。我明白,自己被隔離了。宋書記說了,你再不答應同他結婚,就送到集訓隊去。凡是被清洗出隊的人都集中到這個隊,有的直接送回鄉監督勞動,有的送去東江公學集訓,也就是管製交待問題。他憑什麼這樣做呢?小粱幹脆給我看了個明白。一張證明材料上寫著我的家庭出身是地主,親人全在國外,社會關係複雜,有特務嫌疑。上麵蓋著南門縣土改城鄉聯絡站的公章。憑這份證明,我已是個混入革命隊伍的階級異己分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