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星已深沉星光依舊(3)(1 / 3)

李敖說:“姚從吾老師有一方圖章,上刻篆文‘從吾所好’。《論語》上說:‘富貴如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大家都以為姚從吾老師好讀書、好學問、好史學方法、好遼金元史。……但是。對我說來,我卻相信在這些以外,他別有一小好,那就是他一直對他一個學生的‘一往情深’。也許真的原因隻是他自己‘霸才無主始憐君’的一種投射,——李敖的霸才真的吸引了他,把他搞得昏頭轉向,從‘從吾所好’轉變到‘從敖所好’,以當仁不讓始,以欲罷不能終,這一生死師徒之情,也真可說是士林佳話了!”李敖用這段話結束了他對姚從吾老師的回憶。

李敖在軟禁期間所寫日記,在被捕後被抄去不少,從殘存的片斷日記裏,可以看到他這一時期的內心活動。摘錄如下:

10月29日

致魏廷朝

魏胖:以下成績,得以具體化,皆拜國民黨軟禁之“賜”也!

一、苦其心誌地鍛煉、更成熟。鍛煉自己可應走難、任大事,並充分做這一準備。

二、專注於世界性大目標地研究,矚目於新世界、太世界。而不斤斤於一個江河日下的政權、一個老人政治、一個小島。

三、對於人情冷暖,有更清楚的測驗。

四、對曾經磨難的榜樣,有更大的興味去體認。

五、能過孤獨生活,且在孤獨中忙個不停,自得其樂,得到不怕孤立的本領。

六、全天候做工,沒有假日。增加了做工的時間,自然效果也相對地看好。

1971年1月2日

致劉紹唐

紹唐兄:我被“軟禁”眼看就快一年了。上月我家發現被偷裝的偵聽器,我不動聲色,把它轉到聯合國人權委員會。警總“抓”我去,逼我繳出銷案。我說這個是要不回來了,等我找到第二個,一定給你們。弄得他們也沒辦法。當天我在“口供”中已明白表示我已無所顧惜,“政府”如想不把人丟到海外,就不要逼我。這次“中國大陸問題研討會”,美國代表們由哥倫比亞大學的奧森伯格出麵,請我吃飯,正是我被抓問後的第二天。當天晚上蔣經國請他們吃飯,奧森伯格們曾以我的處境問蔣是否於人權構成迫害,蔣不否認,但說“Repressive”而已,他的英文可真不錯!我這邊你還是不要采。如有賣書的機會,請代我把握。我手邊有《古今圖書集成》一套,《大漢和辭典》一套,《文星》從刊一套,《文星》集刊二套,《中華古籍》叢刊,《金陵叢書》、《榕村全集》等多套。1971年1月2日夜。敖之。

3月13日

孤寂

孤寂並不是看不到人,看不到“朋友”。在人群中,你常常發現隻有你自己在想你想的,關切你想的。別人的麵孔可能很友善、聲音可能很親切,可是那隻局限於眾生生活與世俗生活,除此以外,他們立刻變得無知、冰冷、麻木。比鄰猶若天涯。相逢如不相識。

孤寂是要自己決定、自己排遣、自已應付難題、自己麵對斧鉞;孤寂是沒有人可以商量、沒有人可以傾心。不錯。你有熟麵孔。可是你怕引起他們的茫然、乏味與醜惡一麵,影響到他們安全,他們有限的熱心與關切,你也不得不拒賄,因為他們太軟弱,他們非但無助於你,反易自傷其手(乃至終於露出人的醜惡一麵,——每個人都有的那躲藏的一麵)。

孤寂是處於荒原,孤寂是獨行墳場,孤寂是在什麼聲音都沒有的時候看月亮。

3月14日

朋友和“敵人”

朋友——亡命的亡命、被抓的被抓、遠揚的遠揚、自保的自保。一兩個偶一見麵的,竟又是來求助於你的,至少是增加你負荷的。總之,此一二偶一見麵者,其見麵也出於不得已。人道如斯,幾乎已令人失去對friendship的信仰了。

“敵人”——環伺也、警告也、幹擾也、窮纏也,迄無止境。他們簡直要變成你的朋友了。“你不跟俺們交朋友?好!俺們把你的朋友全趕走,你不變俺們還交誰?”難道有朝一日,你豈要建立起對“敵人”的信仰嗎?“敵人”至少有一點是值得信托的,——就是他們絕不變,絕不像朋友一般地忘記你。他跟你永不分離。

日記是人心靈最真實、最無私的窗口。從李敖這些片斷的記載裏,我們既看到他軟禁生活的一些側影,也可窺見他心靈的秘密。他對人情冷暖做了入木三分的分析。他歌頌了孤獨。凡是“個人的自大”主義者,都是大孤獨者。李敖也是一個大孤獨者。他獨立於眾人之外、之上。他又為他們著想,不讓他們來看他,怕出意外。在人情上,他是大孤獨者,在思想上,在心靈上,他一點也不孤獨。他站在人們的前頭,給他們指示路徑,也給他們樹立榜樣。這樣的人是無畏的。

日記中有給“紹唐大哥”的信。劉當時是出版界大名人,他辦的《傳記文學》很有名。李敖軟禁以前,在一次閑聊裏,李敖談到查良鑒當了司法行政部長一定比鄭彥棻幹得好以後。劉紹唐說:“敖之啊,你太年輕,對世事有所不知。你以為查良鑒是博士是學者,形象好,能夠推動司法行政,其實不然。他固然如你所說,高於鄭彥棻,但鄭彥棻有一項條件,他卻不夠,那就是黨政關係。鄭彥棻有很好的黨政關係,他搞司法行政,阻力反倒少;查良鑒則不然,他關係不夠,很多良法美意,到頭來都是空的。在國民黨統治下要想做出一點事,關係夠不夠是很重要的。”劉紹唐這一席話,觸及國民黨一黨統治的本質,給李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後來專門寫了《憶紹唐大哥的一段話》,記述此事,並說他由這段話想到當時尤清和李錫錕競選一事。以為李雖“無能,但可能具體的搬出幾塊磚頭”,因為他有較好的“黨政關係”,而尤雖能幹。卻“隻能帶我們抽象的做場好夢”。李敖跟劉紹唐訂交於1962年文化大論戰的時候,是由高蔭祖介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