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不僅有好壞之分,而且有主次之別。中國諸種傳統之中,最核心、最有害、對其他傳統最具有統攝作用的一種傳統是君主專製,即把“天下”當做私有財產的傳統。按照《呂氏春秋》的說法,天下本是天下人所共有的天下,不是哪一個人所私有。可是從古以來,在中國這塊大地上天下就是個人的。堯舜二帝曆來被稱為聖人賢人,他們的所謂“禪讓”也一直被作為君王道德的典範,幾千年讚頌不絕。推究起來,他們搞禪讓不就等於把天下私相授受嗎?天下成了君主的私有財產,天下人成了他最忠實的奴隸,這就是中國最主要的傳統,一切傳統之根。三綱五常,君為臣綱,最恰當不過地說明了君主專製這一綱對其他各種傳統所起的決定性作用。它是總綱,也是最高價值標準。隻有分出主次,才能分別好壞,才能對各種傳統做出恰如其分的評價。
史官為追求曆史真實而誓不做假,是獨立於那種傳統之外,所以他們非常可貴;諫官是在那個傳統之內,對主子盡一點諫諍之責,在某種情況下有利於人民,但歸根到底它是為封建君主本人服務的,所以跟董狐一類史官比起來它要低級得多。至於《女性——牌坊要大,金蓮要小》那樣直接出自“三綱五常”的傳統,它的反動性就更是非常明顯的了。
總之,在介紹中國文化傳統的時候,過於客觀和冷靜不能認為是上策,特別是在讀過中西文化大論戰的刀槍之文後,難免覺得作者的態度太客觀、論述太超脫了。
十、我縱筆所至不檢束
《中國時報》的副刊主編高信疆,在李敖複出中扮演了一個重要角色。他不僅建議《獨自下的傳統》遲一天發行,使他有機會在報上編一塊前所未有的專版(6月6日),大肆宣傳,而且約李敖在他主編的副刊版上開辟專欄,連續刊發文章。李敖的專欄,名叫《李敖特寫》。1979年6月10日,李敖寫了《“李敖特寫”破題》,算是開場白。他說:“‘李敖特寫’別名‘放下屠刀’,就好像高信疆別名高上秦一樣。上秦為專欄起了這麼含義深遠的名字,他的眼光、他的慈悲、他的期許、他的心驚膽戰,都表露無遺。”又說:“我希望我真的‘放下屠刀’,我希望我的敵人都是我的朋友,免得我另開‘西化屠宰場’;我希望我的朋友崇拜我、追隨我,享受‘過屠門而大嚼’的樂趣,不要動搖、不要七嘴八舌。”
《破題》以後,李敖寫了《大慈大悲李敖菩薩》(這一篇寫於6月7日)、《“我中華尚有人耶?”》、《由不自由的自由到自由的不自由》、《當年老子如何如何》、《床上功夫》、《論和尚吃肉》、《這樣笨,還要做強盜!》、《絕子如不見》(跟孟絕子的通信)、《“逸豫適足亡身”嗎!》等多篇文章。《大慈大悲李敖菩薩》是運用佛學原理討論人生境界的,說人“從出世以後,再回到人世,就是從‘看破紅塵’以後,再回到紅塵,這時候,這種境界的高人,真所謂‘目中有色,心中無色’。他努力救世,可是不在乎得失,他的進退疾徐,從容無比,這就是真的高,做不到這種‘出’‘人’境界,就跟這種境界有出入,就是假的高。”李敖以菩薩自稱,但不成佛。因為他不能放下屠刀。這篇言論等於對自身做了一番解剖,也是宣戰書。《由不自由的自由到自由的不自由》是一篇哲理性很強的文章,是獄中對吳俊才老師寫的《甘地與現代印度》一書進行反複研讀寫出的心得。甘地稱自己的獄中生活是最自由的,因為一切都由獄方做出安排不需要自己操心。這可以稱作“不自由的自由”。李敖自己所追求的卻是“自由的不自由”。“自由的不自由’的特色是民胞物與,是把受苦受難的人當兄弟,又使自己有責任感。夏禹感覺天下有淹在水裏的人。就好像自己把他們淹在水裏一樣;後稷感覺天下有沒飯吃的人,就好像自己使他們挨餓一樣,有這種抱負的人,後天下之樂而樂,眾生不成佛的時候,他自己不要成佛。”“所有偉大的性靈裏,念天地悠悠,都有‘自由的不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