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到底該怎麼選擇?》(這是給小癡的信)一文中,李敖以曆史上的屈原和彌衡自比,說他們的選擇是對的。那時屈原麵臨的兩難,是“寧正言不諱,以危身乎?”還是“將從俗富貴,以偷生乎?”“最後,屈原做了選擇,他不肯‘從俗富貴’,不肯‘偷生’,走了與世俗相反的路線。”“三國的彌衡,也有同樣的問題。他也做了選擇。他的選擇是‘寧正言不諱,以危身’的路線。他的路線是對的,至少在曹操、在劉表麵前,你不能說他有什麼不對。”接著,李敖有一段語重心長的話:
小癡兄,“人活著不僅是為了麵包”,對誌士仁人說來,尤其不但如此。你說:“‘妻財子祿’全有了,人生如此。尚複何求!”這話用在凡夫俗子身上,全沒有錯;但是用在誌士仁人身上,就把他們看得太小了!當然你沒有絲毫把老朋友看小的意思,你的動機與下筆是一片真誠與愛護,你隻是“絕對不忍看和不願看到”老朋友給犧牲掉而已。但是,小癡兄,難道老朋友以意氣風發獻身理想起、以妻財子祿屈服現狀終,這種局麵,是你“思看”、“願看”的嗎?你的朋友裏麵、我的朋友裏麵、你我共同的朋友裏麵,這種人還算少嗎?又何必多我一個李敖呢?”
在這裏,李敖又一次表示了他獻身理想的堅決態度。筆者看重這一段話的原因,不僅在於他像譚嗣同一樣有勇於犧牲的精神,而且在於他以“誌士仁人”自命。讀過《北京法源寺》的人都知道,小說的主人公譚嗣同也是一個“誌士仁人”,而且是一個最偉大、最值得崇敬的“誌士仁人”。譚嗣同在跟梁啟超初次見麵的談話中,就曾多次說到“誌士仁人”。這一點也不是巧合。從李敖的心理上說,他以“誌士仁人”自命一定已經很早了。他要塑造自己的藝術形象。熟悉曆史的李敖,十分方便地從曆史上找到了自己的同型人,那就是譚嗣同。所以,塑造譚嗣同的形象也就是塑造李敖自己的形象。這樣,李敖在暗無天日的監獄裏構思出譚嗣同的形象,就非常自然。“誌士仁人”一語,把作者的心和他心目中的主人公的形象聯係在一起了。
另一個把李敖跟譚嗣同聯係起來的意念,是“不走”。正如許以祺文章中所說:“戊戌政變失敗後,譚不願逃走,寧可以死酬國,在菜市口被清廷斬首時毫不畏懼從容就義。”李敖自己跟國民黨鬥,在台灣很難容身,有人勸他出國,國外的一些團體,華人的、外國的都有,請他出去。他堅決不出去,決心留在台灣戰鬥。他曾給“外交部長”朱撫鬆寫信,“為護照而戰”,但那是爭取應有的出國自由的權利,並不是要真的出國,更不是像大多數知識分子那樣,出外享受優厚的待遇。1990年10月(注意,那正是李敖加緊寫作《北京法源寺》的時候),美國全美華人協會頒給李敖華人最佳成就獎,邀請李敖前往領獎,李敖自己不去,請朋友代領,他自己於10月29日寫《全美華人協會頒獎典禮錄音答辭》和《全美華人協會頒獎典禮錄音演講》稿。在《錄音演講》裏,他著重把自己跟法國傑出思想家伏爾泰做了比較,說到伏爾泰的“不走”,並由伏爾泰翻譯中國古典戲劇劇本《趙氏孤兒》,說到“趙氏孤兒”故事的主角之一公孫杵臼,公孫杵臼也是在危難時堅持不走,從容就死的一個人。自然,他還說到了譚嗣同。最後說到了自己。他說:“從上麵伏爾泰的例子、‘趙氏孤兒’的例子、‘戊戌政變’的例子,我們可以得到不少概括的印象,就是:當自己國家黑暗落後的時候,一個人的去留問題,就發生了選擇。”顯然,在“不走”這個問題上,李敖又找到了他跟譚嗣同之間的契合點。
八、塑造譚嗣同式的英雄形象
小說所描寫的時代,是改革與反改革激烈鬥爭的時代,是對中國走什麼道路進行大實驗、大辯論的時代。小說從康、梁公車上書要求變法寫起,逐漸把筆墨落到主人公譚嗣同身上。康有為來到北京法源寺,碰到給明末悍將袁崇煥守墓的餘法師,有一段話說:“在近代中國,為國家做大事很難,政治中守舊的勢力和小人勢力太大了,這兩大勢力都是明明擺在那兒的。所以想為國家做大事,什麼下場也都可以事先看得出來;既事先看得出來,還要不怕死、還要做,除了是一大癡漢外,還有誰肯幹?凡是肯幹的人,都要準備悲劇的收場。”這段話好像是給全書的情節——不,應該說是給主人公的人生道路——預設的框架,講這話的康有為自己也逃不出它所預示的命運。他“既事先看得出來,還要不怕死、還要做”,他也是“一個癡漢”,隻是在最後生死關頭,他跟譚嗣同做了不同的選擇——他逃出國門,而譚則坐以待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