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石閔即將年滿八歲那年,一月的某一天,石邃將他帶到鍾虞院的一間密室。他甩出一把尖銳的匕首,用特有的破鴨嗓子命令道:“拿著!給老子進去——隨便殺一個人,辦不到,就自殺罷!”
石閔站在門邊,盯著匕首上泛出幽幽的寒光,全身汗毛直豎。他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石邃鄙視地瞥了他一眼:“老子叫你殺,你就殺。哪兒有這麼多廢話?唧唧歪歪,看老子抽不死你!”說著抬腳就掄過去。
石閔打挨得多了,知道光躲沒用,咬牙硬抗。
石邃越踹越火大,大手狠狠一推,將石閔重重摔進去,隨手鎖了密室。
可憐石閔,完全受了無妄之災。他想不到石邃會如此決絕,半點哀求機會都不給。七、八歲的孩子,就那麼趴在密室的門邊,又哭又喊,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嗓子哭啞,手也拍腫了,外頭絲毫沒有動靜。
這段日子,他看似過得比以前強些,實際上,仍是王府中最沒有地位的“主子”。真計較起來,恐怕連石韜身邊受寵的宦官地位都比他高。想到這,石閔就覺得胸口堵得慌,待哭得累了,迷迷糊糊地靠在密室的門邊上睡去。
少時,悠悠醒來,密室裏死一樣的寂靜。
石閔孤零零地站在陰暗的角落,什麼都看不見。心中害怕得厲害,以至於別的什麼都顧不得了,隻能不斷地催眠自己:“不害怕…...我不害怕…...”
黑暗深處,偶有“嗚嗚”的陰風回蕩,像是風擦過耳膜造成的錯覺,又像女人有氣無力的抽泣,斷斷續續的聽不真切。石閔下意識地倒吸了一口涼氣,忍不住牙齒打顫,雙腿發軟,強迫自己莫要慌張,握緊匕首擋在胸前,慢慢朝那發出聲音的所在挪去。
直走了大約數十步,才終於發現,原來這間密室占地不小,在密室深處兩側關押了許多囚徒。左側鐵柵裏關押的是老人和男丁,右邊鐵柵裏則盡是婦孺,看上去,黑壓壓的一大片,都不知已在這裏被關押了多久。
石閔握緊手中唯一的武器,小心翼翼地走在被兩邊鐵柵夾在中央的一條狹窄潮濕的過道上,仿佛用盡了力氣才能不在這些人麵前露出害怕的表情。目光與這些人撞在一起,那些灰色的、絕望的、死氣沉沉的眼神,仿佛含著尖銳的刺,深深地紮進石閔的心裏。
這裏滿是各種各樣的惡臭,老鼠吱吱尖叫,四處亂鑽,有的甚至就從石閔的腳背上竄過。石閔也不知為什麼,突然就覺得自己也有坐在這鐵柵裏頭的一天。或許到那時,他也會和這些人一樣,囚困無助,等著一個手持匕首的凶手來到自己跟前,輕輕地一揮手,就像割麥草一樣,輕鬆收割掉一條鮮活的人命。
石閔胸口憋得難受。緊緊得咬住下唇,直到血腥味刺到舌尖,和著這些鐵鏽味的黏稠液體,幾乎要咬碎牙齒般對自己發誓:“這些人關在這裏,有畜生有什麼區別?隻怕府裏飼養家禽的院子也比這裏幹淨些。我絕不要成為他們中的一員,我不要做畜生,我要做人!我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正當時,石邃的破鴨嗓子透過密室厚重的石門傳了進來:“碎碎念什麼呢?娘們兮兮的。給你刀就是讓你用來殺人的。磨磨蹭蹭半天,想好了沒有?是要殺人呢,還是?”
一語激起千層浪。
石邃的話語剛落,密室裏,那些原本死氣沉沉的囚徒們突然喧鬧起來。他們個個睜大了血絲密布的雙眼,撲向鐵柵,指著石閔嗬斥道:“你是來殺我們的?”
怎麼會是這樣!這個看上去還很稚嫩的孩子,原本還以為是又一個被胡人抓來的可憐蟲,半個時辰前還賴在門前哭得死去活來,原來竟是幫著胡狗進來殺人的?這是誰家的崽子,分明是漢人的模樣,怎麼竟然幫著仇人做事?他難道不知道,漢人與羯人之間,是到死也不能抹滅的、已經侵透在骨髓裏的仇恨麼?
在這個充滿血腥與戰亂的這個時代,每天都有那麼多的漢家男子被殺死,有那麼多的漢家女子被糟蹋,有那麼多的漢家孩子夭折……在這片自古便令所有漢人引以自豪的華夏大地上,如今幾乎每一株莊稼都是澆灌著漢人的血長出來的,那是吃在舌尖就能嚐出血腥氣的糧食,那是雨水衝刷也洗不去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