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漢人都不應該忘記,二十年前那場三萬漢人對陣十萬胡羯鐵騎的河內之戰,被無數漢兒視作長江以北最後一個大漢軍神的冉隆將軍率領旗下的乞活軍將士,直拚到最後一兵一卒也沒有放棄他們的信念:多殺一條胡狗,就能保全無數的漢人,也能為更多的漢人報仇。
聽說,冉將軍的獨子,年僅十一歲的冉瞻,也披甲上陣,戰死沙場。冉家這個傳奇一般的家族就此絕嗣……
想不到,如今才不過短短二十年過去,就有漢人忘記了這段家仇國恨,竟然從胡狗手中接過屠刀來麵對自己的同胞!
密室中的漢人,多半都是因反抗羯人統治才被抓了進來,此時竟要被一個漢家小兒殺死,實在是莫大的諷刺。
其中,有一個鎮定如恒的中年人,默默地打量著石閔。這中年人名叫寧武,曾是當年被冉隆老將軍救下的漢家官員,也曾在乞活軍中供職。當年河內之戰,他還不到二十歲。是臨陣脫逃,換了女人的衣服混在最後一撥撤退的婦孺中逃出去的。那時帶領他們撤退的,正是冉隆嫡親的孫子,年僅十一歲的冉瞻。後來,他聽說河內之戰乞活軍全軍覆沒,冉氏一族更是就此絕嗣,堂堂七尺男兒終於落下了羞愧的淚水。他氣自己不像男人,悲憤之下單槍匹馬闖入胡羯軍營,想為冉家報仇。不料那處正好是石虎的中軍,精兵猛將,強手雲集,輕而易舉就被俘虜了。
寧武在這間密室飽受折磨,全身肌膚幾乎沒有一處完整。如今屈指二十餘年過去,亦不知是怎麼熬過來的。
多年的折磨,使他一目早盲,另一隻眼睛視物也很模糊,但這並不妨礙他在密室裏忍辱偷生的漢人之間的地位與威望。從某種程度來說,他甚至是這群人裏唯一的主心骨。
從石閔被推進密室之時起,寧武就一直在觀察這個少年。他性子沉穩,思慮細致,所以,當石邃的聲音響起時,他並沒有像旁人一般對石閔怒目相對,反而仰頭朝黑暗中的某個角落發出怒吼:“好歹毒的胡羯賊子,自己不敢動手,卻挑唆著這不知世事的孩子嗎?我漢家兒女,豈容你胡狗驅策?人活在當世,生有何歡,死又何懼,不必害怕,那個孩子,你過來我這裏,我必不害你……”
四周的眾人見寧武招手,連忙勸阻。
寧武搖頭,勸慰四周眾人:“無妨,人性本善。我看這孩子,並非天生凶惡之徒。此時出現在這裏,又手拿凶器,必定是受奸人威脅,待我仔細問問再說。”
石閔與寧武素不相識,此時聽他對方言語中有維護之意,不禁一愣。他素來被欺壓狠了,漸漸養成陰柔狹隘的性子,尤其眼下生死之間,凡事更是往最差的方向思量:“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這個漢子,不但不罵我,還叫我過去,不知有何圖謀?看他身材高大,力氣定是強過我許多的。若我上前會被他伸手擒住,再以此為要挾,令伯父開門放人……哼哼,到時別說這滿室的漢人,恐怕連我,都會沒命!”想到此處,不由就生出十二萬分的防備,在距離鐵柵數步遠的地方停下,瞧這寧武究竟想做些什麼。
原先圍在鐵柵旁的人紛紛讓出位置,寧武拖著殘軀挪到鐵柵邊,本是憋了一肚子的話,想要好好和這渾渾噩噩的小子說說,讓他不要再受胡狗驅使,卻不想在看清石閔麵孔的同時,胸口似被千斤鐵錘擊中一般,一下子撲了過去,雙手穿過鐵柵間的空隙,一把抓住了石閔的肩膀。
這變故來得太過突然,哪怕石閔已有防備,仍是嚇了好大一跳!寧武身邊的人,更不用說。
隻見寧武一張臉變得慘白,眉眼間全是深溝似的皺紋,此刻,更擠壓作一團,五官全都扭在一起,撕心裂肺地叫嚷起來:“你怎麼會在這裏?老天……怎麼會,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石閔躲閃不及,被他一把抓住,用勁拉到了鐵柵邊,兩個人之間隔著鐵柵幾乎貼在到了一起。
撲哧一聲,匕首入體。冷鐵插進血肉時,幾不可聞的輕響,被掩蓋在寧武瘋癲般的吼叫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