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距離上次進宮剛過去不久。徐光騎馬去往程府的路上,沿路心事重重,連馬什麼時候停下都不知道。
他官拜中書令,隸屬文職,在宮廷負責處理政務,有權利直接向皇帝上奏密奏的重臣。曾經風光顯赫時,也享受過前呼後擁的待遇。隻是奇怪的是,不知道為什麼,他今夜卻穿著市麵上最為低等的粗布綿衣縮在馬背上,生怕被人認出來。
胯下的馬是老馬,又有點瘸,馬蹄子踩在地上時高時低並不平穩,偶爾打個馬嘶,立刻便被牽馬的仆役喝住。仆人年紀也大了,顫巍巍的手中擰著一盞隨時可能熄滅的油燈。徐光被他嘶啞的喝馬聲驚得回過神來,隻見前方已隱隱有了程府的影子。
徐光想了想,低聲伏下身子向老仆耳邊吩咐幾句。老仆滿臉茫然,馬蹄聲害他根本聽不見主人剛才說了什麼,於是扯著韁繩讓馬停下。徐光黑著臉又重複了一遍,老仆這才聽清了,連連點頭,動作大得連手上的油燈也跟著晃來晃去。
程府的大門很快行在眼前,馬並未停下,反倒被牽著繞過圍牆轉個彎,再走了好一會兒才尋得一扇並不起眼的偏門。徐光遮住臉貼著門縫喊了一聲,兩扇黑洞洞的大門很快被人從裏麵推開,露出一張臉,不是別人,正是程遐的貼身侍妾翠姑。
此時天色晦暗,烏雲低垂。申時掛起大風,瓢潑大雨泄恨似的砸下來,積在地上一灘一灘。不一會兒功夫,將到處屋頂、樹葉洗刷得幹幹淨淨。
翠姑穿得少,一直躲在犄角旮旯裏縮著。她的衣衫裙角沾滿濕氣,緊緊貼在身上,黏糊糊地很難受。夜風掛得門板啪啦直響,這個被寵愛慣了的嬌弱女子,就像隻被主人丟棄的貓,哆嗦著團在角落裏漫無止境地等著。好幾次分明聽見門外傳來隱約的馬蹄聲,跑出去看,結果什麼人也沒有。
也不知這樣熬了多久,門外終於有人壓低了嗓子喊她的名字,翠姑連忙起身去迎,剛一站起來整條腿針紮似的又麻又疼,顯然是蹲得太久了。
翠姑起初並不知來人是誰。這會兒見是徐光,嚇得打個哆嗦,連規矩都忘了,倉促推開門,瞪著一雙眼睛直愣愣地看著一身粗陋的書令大人。
徐光眉頭輕皺,若不是看在眼前這丫頭是程遐疼在心尖子的女人,早就翻個白眼瞪過去。他來自是有要事,刷一下臉色漆黑低喝道:“擋著做甚,還不快讓我進去。”翠姑終於反應過來,掩著嘴也不敢發出任何聲音,趕緊退到旁邊。
徐光看翠姑縮在自己身後,冷著臉催促道:“愣著幹什麼?”翠姑迷迷糊糊答應著,又折身去屋裏抱了披風出來,手忙腳亂地披在徐光身上,遮住臉。徐光冷哼一聲,不再和她計較。
翠姑緩過氣來,點了燈領著徐光往內院去。不巧剛剛走過側門的小院,遠遠對麵迎來一對人,正是巡邏的護衛。翠姑下意識捏緊手中的燈,回頭去看徐光。徐光微眯起雙眼,漫不經心的將披風罩住頭臉,側身立於在旁邊算是回避。
翠姑深吸口氣,隻聽得對麵靴子踏在青石板上嘖嘖有聲,十數人的步伐如出一人,還來不及暗自慶幸,忽聽得一個獻媚不過的聲音,高聲道:“請夫人安。”說罷男人跪倒跟前,伏低身子去聞翠姑的裙角,回頭又趾高氣昂地嗬斥著身後的護衛:“你們繼續。”
翠姑氣得臉色鐵青,見是王府裏出了名的極品狗腿張縫子,又不好當即發作,暗罵“張瘋子”出現得不是時候,耐著性子草草打發幾句,便頭也不回得走了。可憐張縫子,至始至終沒注意翠姑身後跟著的男人是誰。待翠姑走得看不見了,方才傻乎乎的轉身離去。他為今日的好運而感到莫名興奮,心裏盤算著回去如何添油加醋地跟手下們好好吹噓一番,卻不知自己其實已經離死不遠了。
天早已經黑得透徹了,月上中天,內院各處上正忙著熄燈安寢。
盛夏的六月,大雨過後,因為人心陰暗處的算計,顯得有些冷得發慌。帶著潮氣的夜風吹得樹葉四處翻飛,打碎的花瓣落在地上,幾腳就被踩成爛泥,哪裏有俏麗花枝時的美態。
程遐命寢室外巡邏的護衛遠遠避開,關窗時,恰好看見翠姑踩著小碎步沿路舉著燈跑過來。
雨水浸濕了她的鞋麵,又濕又冷很是難受。程遐趕緊推門迎過去,隻見翠姑額前貼著幾縷濕法,因為冷,襯著一張小臉雪白,眼眶卻是紅的,看他的眼神,委屈中透著倔強,整個人仿佛一朵隨時凋零的花,站在園中喘得搖搖欲墜。
程遐忍不住,歉道:“辛苦你了。”現在時局微妙,有線報說中山王看似在集中人手辦理喬遷進京等事宜,實際卻是在暗中派人做著什麼。程遐害怕,生怕會被報複,連夜給徐光發去密信,要人過府密探,卻又擔心被石虎的眼目發現,這才鬧出諸多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