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荊棘之齠 第十章(1 / 3)

仍是建平四年,七月。

命不久矣的老皇帝再次意識到大限將至,人皺巴巴地縮在床上,看起來比上次醒來時更加萎靡。

他渾身瘦得像隻骷髏架子,肚腹內的髒器爛得全都化作膿水,每呼吸一次,都痛得全身打顫。他使勁睜著眼皮子,瞪著眼睛朝寢宮的外頭看去,卻隔著床幔迷迷糊糊看不清楚。

“大雅。”他暗啞的喉嚨難以發聲,極力想要製造出更清楚的響動,結果卻差強人意。

隔壁淺眠的太子弘聽見,立刻衝進去,握住皇帝的手,說:“父皇,我在這裏。”

皇帝費了不少力氣,抬起胳膊反握住太子弘的五指,艱難說道:“去,把程遐、徐光給朕叫來。”

太子弘聽了,愣住,沒敢搭腔。早上暗衛剛傳來彙報,說昨夜程府發生滅門慘案,具體情況尚不清楚,隻是夜裏的嘶叫、濃鬱的血腥,還有滿天的火光,不到六個時辰就傳遍了朝野。

太子弘不用聽完就知道凶手是誰,心中又氣又怒,偏偏還不敢聲張,反倒極力忍耐著,不敢把丁點兒消息傳進皇帝耳裏。他斟酌著含糊其詞,聰明地換了話題:“早前有人傳出堪哥的消息,他們帶著親隨去找人了。”

“是嘛。這倒是個好消息。”皇帝微微一笑,牽扯出胸口撕裂的痛,再也支撐不住,眼睛閉上徹底暈死過去。

皇帝將要宴駕,少一時,就有安排好的內侍四處傳旨,不止文武百官,就連中山王石虎也都到了。身後還跟著他的嫡長子石邃,以及……本該同石堪消失不見的彭城王石恢。

當石恢灰白著臉出現的霎那,太子弘側過臉去,視線直直地鎖在他身上,臉上的表情猙獰而怨恨,說不出是什麼感覺。

石恢盡量縮著肩膀藏在石邃身後,察覺到太子弘的目光,身子一僵,沒敢抬頭,隻是將脖子縮得更低,像極了烏龜。原來本性怯懦的人發狠起來,也是令人害怕的。至於是不是做賊心虛?石恢分不清楚。

太子弘黑著臉,將衝到嘴邊的話咽下。他將視線從石恢臉上挪開,在眼前每個比他強勢、狠辣的人身上掃過——這些都是他的親人,留著同樣的血,是他曾經引以為傲的對象。尤其石虎,這個殘暴的卻頗有實力的兄長,簡直令他又愛又恨。

恨的是他過於強勢,就像是懸在頭頂上的刀,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落下砍斷自己的脖子;愛的是他那麼威武,沒有他的趙國部隊,不會像今天這麼威懾人心。他一直都知道,這麼多年來,自己能夠安心跟隨老師在宮中學習各種儒典,依仗的全是父皇年輕時創下的輝煌。那時候,不可一世的後趙國主在外征戰,文有張賓,武有石虎,民心則全靠國師佛圖澄。這三人猶如鐵三角,缺一不可。

隻是可惜的是,隨著父皇身體的日漸垮塌,曾經牢不可破的關係不再可靠。張賓死,國師隱退,留下盛年羽翼豐滿的中山王石虎,這個桀驁不馴的男人,在權勢的追逐與熏陶下,怎麼還忍得住?

這時候皇帝已經從沉睡中幽幽醒來,他昏暗的目光不知道飄散在何處,聲音渾濁而粘稠:“太子弘幼有孝行,曆來以恭謹自守。多年來深得寡人喜愛,我趙國大統,定能在他治下更加安穩、強盛。”

如此一句話,猶如一道閃電劈在眾人頭上,連太子弘本人也徹底鎮住。之前商議的,好像不是這個結果。

他驚訝地看向皇帝,滿臉不可思議。

……

二十一日,皇帝駕崩。廟號高祖,諡明帝。按這位先皇遺詔,在他晏駕之後,皇位由太子弘繼承。

按說皇家的登基大典,尋常百姓原本無權瞻仰,後來不知是從哪裏傳出的風聲,謠言新皇登基當日,太子弘因害怕石虎權勢威名,死活不敢即大位,在大殿上拽著兄長的衣袖,苦苦哀求,拉扯間眼淚鼻涕不斷,竟然全都抹在了衣袖上。

任憑石虎平時為人如何囂張,他怎麼都想不到,自己這個堂弟竟這般孱弱,又是厭惡又是好笑,他雖有野心執掌天下,卻怎麼肯在這種時候輕易接過燙手山芋?最後竟是手按劍柄,大聲嗬斥著,才逼著太子弘重新登上皇位。

自古以來,天子登基,隻怕再沒有比這位仁兄更委屈的。

太子弘渾身戰栗,最後竟在大位上暈厥過去。至此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的天下,真的坐不穩了。

多半大臣乘機投到石虎門下,中山王府竟成了朝廷一般,舉國政令皆出於將軍府,石虎自製的“飛鳳令箭”被當作聖旨通行天下。

民間稱之為“鳳詔”。

中山王府的風頭,一時無兩。

但這樣的風頭跟石閔依然沒有關係,他過的依然是,是主子卻沒人拿他當主子,不是奴才卻動不動就被當奴才使喚的日子。

隻是他突然發現,在石邃習慣了冷嘲熱諷,隔三差五就借機敲打外,還會時不時從對方口裏聽到另一個名字,那就是“石弘小兒”——這個做了天子卻沒人當他是天子,不是傀儡卻被當作傀儡的窩囊皇帝,似乎比自己還要更慘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