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一課
文話一
知的文和情的文
我們讀過了許多篇文章了。自己反省一下,覺得從這許多篇文章得到的影響並不一致:在讀了某一些文章之後,我們除了知道了一些什麼以外,不再感覺別的;可是在讀了另外一些文章之後,卻不僅知道了一些什麼,還受著它的感動,它好比一塊石頭,投在我們“心的湖泊”裏,激起了或強或弱的波動。譬如,我們讀了《叢書集成凡例》(第三冊),不過知道《叢書集成》是怎樣一部書罷了;可是我們讀了《海燕》(第三冊),卻使我們心目中出現了成群的小燕子,在春光如海或是碧天萬裏的背景之前,上下飛翔,我們因而感到一種欣喜或是哀愁。同樣是一篇文章,給與我們的影響竟會這樣的不同。
原來文章除了從前說起的最基本的分類法(參看第一冊文話五)以外,還可以有其他的分類法。像《叢書集成凡例》那樣的文章,目的在將一些知識傳達給人家;像《海燕》那樣的文章,目的在將一些情感傾訴給人家。前者叫做知的文章;後者叫做情的文章。因為作者的目的不同,讀者所受的影響也就各異。讀了知的文章,可以擴大知識的範圍,但情感方麵不會有什麼激動;讀了情的文章,可以引起情感上的“共鳴”,雖然也可以從其中接受知識,但接受時候的心境是激動的而不是平靜的。
知的文章和情的文章不能夠依據了文體來判別。同樣是記敘文,有屬於知的,如《五四事件》(第一冊),有屬於情的,如《五月卅一日急雨中》(第二冊)。同樣是論說文,有屬於知的,如《圖畫》(第三冊),有屬於情的,如《朋友》(第二冊)。
知的文章和情的文章,如果用圖畫來比擬,前者猶如用器畫,而後者猶如自在畫。用器畫所要求的是精密與正確,要達到這樣地步,唯有對於當前事物作客觀的剖析。自在畫所要求的是生動與神化,要達到這樣地步,必須對於當前事物作主觀的體會。十個人對同一事物畫用器畫,隻要剖析的不錯,畫成的十幅畫就完全一樣。十個人對同一事物畫自在畫,彼此的體會未必一致,畫成的十幅畫就大有差別。用器畫家以純理智的眼光去看事物,把個人的情感擱在一旁,所以剖析相同,成績也相同。自在畫家通過了個人的情感去看事物,一切都給染上了個人情感的色彩,所以體會各別,成績也各別。
試取幾種物理教科書來看。其中講力學的,講聲學的,……無非這麼一些意思,不過字句之間略有不同罷了。原來這些是同於用器畫的知的文章。又試取幾篇哀悼某一個人的文章來看,就見到他們的意境各各不同。原來這些是同於自在畫的情的文章。
作知的文章,第一,自然要求觀察和認識的精密與正確,這是個根本條件。如果觀察和認識不精密,不正確,無論你筆下的工夫怎樣了不起,決不能夠寫出好文章。第二,對於所謂消極修辭的工夫要充分注意(參看第一冊修辭法一)。
作情的文章,不但要記錄事物,表示意思,並且要傳達出作者的情感,為達到這個目的起見,就得放棄了尋常的寫述手法,而致力於描寫的工夫。所謂描寫,淺近地說起來,就是種種積極修辭方法的適當的應用,如譬喻,如擬人、擬物,如借代,如摹狀,如鋪張,……這些修辭方法都是直接訴之於感覺的。唯其直接訴之於感覺,所以能有傳達情感的效果。“時令交春了。”這樣一句話中,沒有什麼情感可言。但是說“春天和我們同在了”,我們就感覺春天宛如一位可愛的朋友,他的到來帶給我們無窮的希望;這就可見這樣一句話足以傳達出欣喜的情感。
文法一
形容詞在句中的用途
形容詞在句中的用途有幾種:
一、直接用作述語凡是說明事物的性質狀態的句子,都可以形容詞為述語。如:
是時蠶身最長,四眠而後,身反短而通體透明。
一大堂,界畫細整,脊獸獰惡,……這種句子,述語中不帶動詞,形容詞就是它的述語。
二、在同動詞下麵做補足語同動詞有許多,下麵的補足語是形容詞的時候,以用“為”“是”者為多。如:
人們……感覺更為銳敏,情感更為強烈……他的壞處和過失也更為厲害了。
梅花的供觀賞用,……以樹勢的虯曲蒼老為重。
塔院下麵有許多大樹,很是涼快。
三、用以限製句中一切的名詞形容詞原是限製事物的,一切表示事物的名詞,隨處都可附加。附加的式樣有二,一是直接附加,一是帶後介詞“之”或“的”去附加。如:
白露為霜。
春天用了美麗的花的氈毯蓋住我們的田野,……用了香的花裝飾我們的園;……在我們孤寂的心裏喚醒新的精力。
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焉。
上麵所舉各例,都是就原來的形容詞說的。其實名詞上的附加語,隻要是有限製性質的,一切都可作形容詞看。如:
若溫度再降至冰點以下,即更凝而為珠狀之霜,……外為羽毛狀。
《唐詩》有“月落烏啼霜滿天”之句,實係詩人不顧事實之語。
你們將要在國民的思想的田裏播下什麼種子呢?那是剛勇對於正義的愛對於自由的渴慕的種子,還是卑鄙的等著機會的便宜主義對於快樂的貪欲的種子呢?
凡是本來不是形容詞,因了在句中的用法帶有形容詞性質的,都可叫作形容詞語。
形容詞語的用途是很廣的,有許多句子,因了形容詞的關係可以失去句子的資格,變成帶形容詞語的名詞語。例如:
夜間溫度遠在冰點以下。是句,如果改作溫度遠在冰點以下的夜間,就成了含有形容詞語的名詞語了。又如:
宋朱熹所著《朱子語類》一書,是含有形容詞語的名詞語,如果改作宋朱熹著《朱子語類》一書。
《朱子語類》一書,宋朱熹所著。就成了句子了。
習問一
1.知的文章和用器畫一樣,所要求的是精密與正確。難道情的文章就不必精密與正確嗎?試對這個問題加以思索,把想到的說出來。
2.試就文選二的第一節,指出其中隻宜於情的文章而不宜於知的文章的語句來。
3.試就讀過的文章中找例,或自己造例,舉出合乎下列條件的句子來。
一、述語是形容詞的。
二、帶形容詞補足語的。
三、句中的名詞有形容詞限製著的。
4.何謂形容詞語?試舉例說明。
5.試將下列含有形容詞語的名詞語改成句子,本來是句子的改成含有形容詞語的名詞語。
沙漠地方如戈壁撒哈拉(則)終歲(可)不見霜。
揚子江兩岸,為蠶桑最盛之區。
像旗杆似的孤零零地隻有一技之藝的人。
說起來什麼也能說的人,然而一點也不精,仿佛是一張紙,看去雖大,其實沒有什麼實質的。
第二課
文話二
學術文
知的文章一點不攙雜作者個人的情感,隻是對當前事物作客觀的剖析:前麵已經說過了。現在要說的是:凡作學術文應該用知的文章的手法。因為學術文的目的在使讀者精密地了知,正確地理解,這非訴之於讀者的理智不可;如果筆下帶著情感,難免把讀者的理智混淆了,在學術的授受上是有著妨礙的。試看出色的學術文,都是純粹的知的文章。
要作學術文,必須作者對於學術有了精深的造詣。這由於平時的修養,在我們的文話中沒有什麼可以說的。現在假定作者對於學術已經有了精深的造詣,當他動筆寫作的時候,卻有特別要審慎的幾點。在這裏,我們不妨提出來談談。
第一點,凡用字眼,要按照它的原義;換一句說,就是要按照它在學術上的意義來使用它。有許多字眼,經過千萬人的傳說,它們的意義漸漸轉變,成為庸俗的意義,和原義完全不相應合。如稱節省錢財為“經濟學”,稱熱心公益為“社會主義”,把自己的意見叫作“主觀”,把他人的意見叫作“客觀”,諸如此類,不一而足。如果寫作傳記或是小說,而所寫的正是這樣亂用字眼的人物,自然不妨把這些字眼用在他的會話裏;使讀者如聞其聲,如見其人。這當兒,你若嫌他使用字眼全不得當,逐一給他換上適切的字眼,寫成他的會話;那反而失掉了這個人物的特點,你的描寫就失敗了。但是在學術上,“經濟學”是什麼,“社會主義”是什麼,“主觀”是什麼,“客觀”是什麼,都有確定的界說。作學術文,唯有合乎界說的意義,才可以用這個字眼來表達它。讀者根據了字眼的界說來理解,才可以不生歧義。否則作者和讀者之間沒有了公認的媒介,那學術文就說不上精密與正確了。
第二點,凡有語句,要多所限製;換一句說,就是要使語句的含義毫不遊移。我們平時說話、作文,往往依從習慣,取其簡捷;隻要在當前的情境之下,能使對方理會,就算了事;但仔細考察起來,不免有遊移的弊病。如說“鐵比棉重”,似乎很成一句話,然而這句話的意義是遊移的。一百斤鐵比一百斤棉重呢,還是一小塊鐵比一大包棉重?如果說:“假如體積相同,鐵比棉重,”這就毫不遊移了。“假如體積相同”正是加上去的限製。可見多所限製可使意義精密與正確。我們讀學術文,如“在某種情形之下”、“在某一些條件之下”、“從某方麵看來”、“從某立場某基點說來”等副詞性的語句,常常可以遇見。這並不是作者不憚嚕蘇,實因他要求他的語句精密與正確,所以不得不加上相當的限製。
第三點,凡積極修辭方法,在學術文中不宜隨便亂用。如“白發三千丈”是詩篇的佳句,“世乃有無母之人”是抒情文的至性語,它們都用的積極修辭方法。但當寫學術文的時候,這種語句就完全用不到。學術文要一是一,二是二,不戴有色眼鏡去觀察一切事物,不帶個人情感去對付一切意思。學術文以樸素而精密、正確為美,和情的文章原是不一樣的。
寫學術文應當審慎的當然不止以上所說的幾點。但這幾點卻是淺近而重要的。即使自己並不動手去作,知道了這幾點,對於學術文的閱讀也有相當的幫助。
文法二
帶副詞的形容詞
形容詞本來可帶副詞。如:
曾子在孔門齒最幼。
我們理想中的讀書人是又精又博。
這裏所要講的,是副詞和形容詞連結起來成功一個形容詞的情形。如:
腰圓形的身子
晶亮的銀器
“腰圓”等於說“腰子樣地圓”,“晶亮”等於說“晶也似地亮”,都帶有副詞部分。這種形容詞,文言體中不多見,語言中是常會碰到的。如:
雪白的紙
漆黑的晚上之類都是。
這類形容詞還可在它副詞部分加疊一字,成為含有疊語的詞兒,有兩種式樣。如(甲)式和(乙)式所表示的性狀(白、黑)程度不同,(甲)式表示性狀的極度,(乙)式表示性狀隻到某程度而已。這類形容詞有些可通用於(甲)(乙)二式,有些在習慣上不能二式都通用,如“晶亮”可有“晶晶亮”和“亮晶晶”兩種說法,而“筆直”卻隻有“筆筆直”,習慣上沒有說作“直筆筆”的。
上麵所說的形容詞,是以名詞為副詞而合成的。尚有一種形容詞也帶副詞,也含有疊語,可是所用的副詞不是名詞,隻是表達性狀的感覺。如:
他從前那副鐵板板的麵孔,厚沉沉的戒尺,我都忘記了。“鐵板板”以名詞“鐵”為副詞,“厚沉沉”的副詞是“沉沉”,是對於“厚”的性狀的一種感覺。這類形容詞和前者顯有區別。再舉幾個例子如下:
漠楞楞的曙色 灰蒼蒼的天幕
坦蕩蕩的大道 濕津津的處所
習問二
1.試從平時聽到的語言中,舉出一些使用字眼不當的例子。
2.文選三、四和文選二都是學術文嗎?如果其中有一兩篇不是,試說明所以不是的原故。
3.帶副詞的形容詞有幾種結合的式樣,試各舉一例。
4.試就下列各形容詞,加上相當的副詞,造出各式各樣的形容詞來。
冷 熱 硬 甜
第三課
文話三
對話
敘述文敘述事件的經過與變化。事件的經過與變化,情形各各不同。如果某事件中有若幹人物在那裏活動,從作者看來,不但那些人物的行動需要敘述,就是他們當時的語言也非敘述不可:在這樣情形之下,敘述文中就得插入對話了。
像《項鏈》這篇裏的“嗬!好香的肉湯!我覺得沒有再比這好的了……”這隻是那個丈夫的獨白,並不是對話。又像《新教師的第一堂課》裏的“反正已非教書不可,除了在這上努力以外更無別法,人家怎樣說,怎樣想,哪裏管得許多”:這隻是那個新教師在那裏想心思,而作者把他的心思寫了出來,也不是對話。所謂對話,至少在兩個人之間才會發生。你提起了一個問題,或者談到了一件事物,我接下去表示我的意見,說出我的感想,你又接著談論下去:這樣才是對話。如果人數更多,或者甲、乙、丙、丁順次發言,或者甲、乙反複說了許多回,而丙、丁隻在其間插入一兩句:這樣當然也是對話。
有許多敘述文,作者在人物的行動上很少用筆墨,有的竟絕不去敘述人物的行動,而專門敘述他們的對話。讀者讀著這樣的文章,就仿佛坐在這些人物旁邊,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讀到完篇,就可以了解他們談的是甚麼。
敘述人物的語言,原來有兩種方式。一是用傳述的口氣,由作者轉告讀者,其方式是“甲說怎樣怎樣,乙以為怎樣怎樣”。用這種方式的時候,對於語言中的代名詞必須加以變更,如原語中的“我”,由作者方麵說,必須改作“他”,原語中的“你”,由作者方麵說,必須改稱那人的名字;否則就混淆不明了。一是用記錄的手法,把原語直接告訴讀者,其方式是“甲說:‘怎樣怎樣’,乙說:‘怎樣怎樣。’”這裏用著引號,就是表示完全保存語言原樣的意思。從前文言體不用標點符號,但也有個特別的標記,作者在記錄語言之前常寫著“某某曰”,使讀者一看就明白,“曰”字以下是人物的語言的原樣了。
前一種方式,適用於短少的語言。如前麵提起的《項鏈》裏那個丈夫的獨白,如果把“我”字換作“他”字,改為作者傳述的口氣,也沒有甚麼不可以。但是,繁多的語言,幾個人的反複談論,就不適宜用這種方式,而必須用後一種方式。因為用前一種方式既有變更代名詞的麻煩,又有許多語言不便由作者傳述(如自己發抒情感的話),不如用後一種,依照語言原樣記錄,來得方便。又,用前一種方式隻能傳達語言的意思,而不能傳出人物發言當時的神情;要使讀者在領略意思以外,更能體會發言當時的神情,就非用後一種方式不可。
敘述對話的文章就是充量利用後一種方式的。
我們同家人或是朋友在一起,隨時發生對話,為甚麼不把它完全記錄下來呢?原來寫一篇文章,必須有一個中心意義;平時的對話,或則散漫無歸,或則瑣屑非常,要記錄當然可以;隻因為它不值得記錄,就不去記錄了。若是一場對話中間,含有一個中心意義,那就是值得記錄的材料;作者就不妨提起他的筆來。值得不值得的辨別,全靠著作者的識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