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傳說之所以傳說,是因為不能遺忘。西藏不能沒有傳說,我看見高原的岩石上處處銘刻著傳說。而悲哀的是,很難有人站在陽光下發現傳說中的陰影,或在陰影中低頭一秒鍾。
一個地方的傳說就是其文化精魂的細節,它散發著自己的神秘光芒,誰也不能更改和消泯,在被越來越多的文明人不斷用聲音或文字以及圖片來消解種種神秘西藏的時候,僅靠一個寫作者的文字來延續傳說的傳說是遠遠不夠的。
幾天之後,我住進了卡普的家裏。後半夜常常被風喊醒——那時的夜空無比空靈,熠熠青光從天宇傾瀉而下,有淡淡的魚紋在天幕裏遊遊蕩蕩,大地如同爺爺的爺爺舒展著筋骨的筋骨,透窗而入的遠山聖潔脫塵,屋外叮咚低吟的小河遍體流銀,仿佛可以讓我一個人在遠離和寂寥中揭開一個靈異纏繞的世界。而我客居的拉薩,如果此時有夢,卻毫無激情可言。
告別卡普,站在月亮之下向他揮手,白色的仙鶴在湖邊疊翅歡唱,藍色天宇,寧靜致遠。雪山,從遠方的遠方挺身而出,仿佛讓人有種時光錯亂的感覺。一隻早啼的鳥躲在樹叢中朝我發出了猛烈的聲音,它的嘴臉顯出生動的表情,眼晴裏盡是興奮,我無法理解它是在表達歡樂還是離愁?
我走了很遠,在一個淡水湖邊醉臥,醒來後看見自己眼神空然。我摸了摸下巴,胡須那麼軟,那麼長。而越來越遙遠的察隅,它所擁有的美麗,我紙上的青春怎能寫盡! 雪,盤坐在梅裏的春天。 雪,倒在梅裏懷抱醒著的冰。 雪,梅裏燃燒的天使…… 我的文字無法讓聲音來觸摸你遠在遠方的影子。 對於天涯行者,你將永遠是我靈魂獨行的假期! 隻可惜生活中什麼樣的人才能有那麼多的假期呢?等待複等待,恍如一生最初的蒼老。當一個人老了的時候,他才發現他隻是遠方抽出的一根肋骨,為了愈合一種疼痛,他在很年輕的時候開拓詞彙的荒原,在無休止種植精神的過程中,塵世一直與他的想象存在著漫長距離。
在一座美女與麻將聲裝點的城市裏,我曾騎著單車,拐過霓虹閃爍的天橋,坐在芙蓉花凋落的台階上,簡單想象過我的未來生活:種幾盆格桑花來消解城市生活中的緊張;聽一些天籟的古樂來緩和城市的刺激,練得一手好書法來愉悅自己的性情,這是一種宿命。總而言之,在心靈的疆域收縮得難以擴展的時候,我想以詩意的文化來消解物質的異化。一個城市的春夏秋冬就這樣被我坐在一輛簡單的單車上從想象中拐過去了。
於是決定走出一個人剝落的疆域,去生長,生長。
一個人,離開一座城市到另一個陌生的地方,就像一隻蟬突然飛離一棵老樹,新鮮,自矜,從容。
當抵達那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停下來,猛然回頭凝望那一個個芬芳的腳印,發現當初那些最具有迫切意義的事情,我一件都沒有做到。相對來說,我做到的隻是沒有遠離詩意。也就是說,我並沒有完全埋藏在世俗的人際與金錢堆裏,更沒有在物質的海洋裏隨波逐流淹沒個性。得意和沮喪時,我總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以一種不可阻擋之勢將我想象的遠方收藏。
有人說,在抵達遠方之前,你真是幸福得如同陽光下一枚堅韌的果實啊。
我暫且不能簡單判斷這種生活價值的好壞。也許,說這話的人太過抒情,因為他是個詩人。堅守與突圍,我認為這是人類很難取舍的矛盾。愛好與判離,所有被命運支配的孩子都渴望得知答案。
終於有一天,我懷揣一本書去了矗立在雲南迪慶藏族自治州德欽縣和西藏察隅縣交界處的梅裏雪山。
我在被風吹散的書頁裏尋找一個傳奇。
在西邊的陽光如無數支密箭射向我的時候,我塗了一張精美的卡片送給遠方的朋友:
夕光下——犛牛不知歸圈一一 雪山—— 藏族女人帶著孩子從東邊的草地走向犛牛群—— 風—— 飛走了唯一的樹—— 剩下的全是鳥兒和一個純白的影子。 有一天,朋友突然收到我的卡片,當會不由地感歎一聲:啊!雪……——原來那就是梅裏雪山嗬!
於是,我便會心一笑。雖然,當時你看不到我抽象悅目的表情,但我知道在高度緊張的生活節奏裏,你已經學會了審美,你已經多了一點個人情趣,你已經相信所有灰燼的前身都是美麗的翅膀和堅硬如水的期待,你走出了畫地為牢的狹隘,你產生了想念遠方的一種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