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瑪吉阿米的影子(6)(3 / 3)

一條在古城拉薩逗留了很長時間的河。河水安靜得像往事,可以任你帶走,即將移過風蝕雪剝的天葬台的夕陽孤獨地注視著它。麵對河流的布達拉宮座落在龍王潭背倚的紅山上,北邊不遠處是大片大片被胡楊林遮擋住的沼澤地,吐蕃時期的流水似乎早已消逝在歲月的走廊裏。

鬆讚幹布去了,文成公主去了,倉央加措去了……

娘熱溝桃花開了,羊八井油菜花開了,洗衣歌走調了……

太陽走了,月亮走了,隻剩下詩人在瑪吉阿米喝酒……

百年,千年,萬年,仿佛隻有夕陽,仿佛隻有這如同經幡一般肅穆蒼涼的夕陽永不褪色地絕戀著一條河,一條佛光與暗影並存,古典與現代渾然的河——在時光裏流淌青稞、酥油,舞蹈和音樂。幾隻野鴿子和紅嘴鷗在河邊的經杆上獨自立著,一隻呆望著河橋上臉龐紅如雲朵的哨兵,另幾隻守望著河岸邊的巢,大多數望著漸漸落下的夕陽不動聲色。這樣的情景,這樣的描寫,隻能加重我內心的孤獨。一年到頭,在我眼裏,難得看見幾個拉薩的本地人來河流邊走走,包括那些劃牛皮船的藏族男人。我說的“走走”不是用眼睛,而是心靈在走。也就是那時,我開始同一條河流遠行。有時,走到沙漠深處居然固執得不肯回頭。明明知道回頭是岸,可一轉身,天色早已破曉……

目送著從東山頂上沉沒的夕陽,想起1997年夏天我背著簡單的行裝從林芝經米林過加查第一次抵達這條河的內心時,正是宿鳥歸巢時分。猛然看見那麼多的翅膀在水花上燃燒,人,仿若置身巴黎的塞納河畔的浪漫,亦或倫敦的泰晤士河的壯觀。那時林芝到拉薩的另一條就近的崎嶇之道正在改建柏油路。我坐在一輛破舊的客車上,同一群屁股上掛著藏刀,身體裏散發出青稞酒味道的藏族人跋涉了整整三天。現在不經意想起他們,猶如聞到了蟲草的味道。 迄今,我已記不清這條從拉薩的曆史裏拐進拐出的河流是何時在我內心駐紮下來的了。是1997年的初夏?還是更早以前的某個蒼茫冬日,我難以準確打開這一頁時間簡史。對於一國兩製下的香港人來說,拉薩隻可能是遙極天邊的一個手指方向,猶如老牆上油畫裏那個難以涉足的窮鄉僻壤之地。在交通不便的吐蕃時期,除少數民族外,內地到達這裏的,我想也許隻有駝隊或商旅,或是派遣的官吏,或者更多的是跪在河邊看雲朵帶走仙魚的馬群。在二十郎當的喇嘛倉央加措的詩中,我讀到的拉薩河宛如一條送別情人的長哈達,在青春久別的念想中通向無限的遙遠。對於這條河,不同時期的詩人也有不同的表達方式。我被特邀主持《拉薩河》雜誌“散文版圖”期問,拜讀過不少詩人對這條河流的讚美。

“我的稿紙上/總有一串進藏的腳印/我的筆笈裏/總有一條藍色的拉薩河。”(高平)

“一條雄渾的文化之河/在高原平靜地移動/河水浸潤過的土地/便生長出了希望。”(高洪波)

“最美麗的,也是海拔最高的/是拉薩河水灌溉的詩歌……”(李小雨)

“有一條神奇的河永遠在我們心中流淌。”(林莽)

“拉薩河流過的土地/有神奇的作物生長。”(舒婷)

“一種探尋的腳步/成就了水的夢想。”《祿琴》

“班長坐在拉薩河岸/望著拉薩的冬季抽煙/直望得布達拉宮疼痛/直抽得拉薩河逐日枯萎/直看著這個冬季/一點一點萎縮下去。”(楊劍冰)

“子夜的燭光獨對秋風/我與靜極的長夜杯中喟歎,足下的河水向西/向西。”(荒流)

一條河,一條思想之河,一條文化之河,一條城市的靈氣之河,如果沒有一隻想象的鳥在河邊降落,它的水將會淹沒多少沉悶而厚重的曆史?拉薩是個空氣中都飄散著宗教氣息的城市,市中心的精華,從東到西,小昭寺、大昭寺、布達拉宮、藥王山一溜兒排過去。然而,它們的北邊是一條藍色的河,穿過太陽島,這些藍色的光澤使拉薩立刻顯出晶瑩剔透來。可以說,沒有拉薩河,就沒有拉薩。思考一條河,使我知道,隻有在內心,才能檢驗生命與季節的真相。

夏天尚未結束,樹上的葉子已經飄零。這是高原氣候所致。九月深處,樹葉籟籟落滿河邊,在陽光擦亮法號的日子裏,它們成千上萬地停留在此刻業已色澤轉暗的水麵;這無數黃色小舟般的落葉大多為胡楊或柳眉兒,紛紛不停地從那些即使在無風天氣也顫動不已的古樹枝上淅淅瀝瀝地飄落下來,但是遇上雪天或是雪後,它們便又被漂得無影無蹤。於是,除了那在盛夏時間宛如大塊大塊的地毯把整個河麵蓋得滿滿當當之外,這時的河流之上是一麵清涼的鏡子。遺憾的是這樣的河麵難得生長睡蓮;那在蓓蕾時期有如浪裏金蛇似的一種色藍頭細的水草以及茂密的白色垃圾也都稀疏起來,它們被藍天白雲紡織成了一層又一層的宮殿,隻要魚兒遊動,水鳥便溜到那水晶般的雲宮裏躲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