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瑪吉阿米的影子(8)(1 / 3)

細數記憶,拉薩已經接連幾個冬天沒下一場像樣的雪了。冬來冬往,一片蕭瑟,雪隻是在拉薩周圍的山峰上停停走走,像一群尋歡作樂的天狗在半山上吻蓮看花,始終不肯到山下的拉薩玩耍……那時,我的寫字問常常備有一壺酥油茶,青稞與奶油的香味漫過爐火與兵書,不經意抬頭總可以看見那一串外鄉人在移動的光斑下,表情尷尬——他們席地而坐,手拿鋥亮的小藏刀和黯然失色的生牛肉,圍成一個小圈圈,一起默默地念雪。 念雪,但嘴上又不說。 漸趨升溫的太陽早已照黃了寺院裏喇嘛的胸膛和胳膊,六月的拉薩居然還有如此迅猛發展的夏飄雪,實為多年罕見。當雪如看不清的魔影在夏季的拉薩搖搖滾滾的時候,這裏的人們竟然毫無思想準備,不說興奮,單是雪中的人影也見不到幾粒。那一刻,我無助得猶如一根獨立雪中的草,眼前一片迷茫,我渴望被冰與火點燃,周身一陣冰涼,我握不住天地的冷暖,世界蒼蒼茫茫。來去無蹤的雪簡直就像查良庸先生筆下的五毒神掌,來勢凶猛,讓人猝不及防,它踏破樹葉無覓處,登高鐵皮屋頂掀風鼓浪。

你看見了嗎?雪在祈求。

你聽見了嗎?雪在怒吼。

無人接招。此刻,早已甩掉季節概念的高原人幾乎已經差不多把雪的事情忘得一幹二淨,如果他們不佇立窗前仔細打望,會誤以為那是雨,因為到了六月,雨水降臨,夜晚仿若白天習以為常的回憶。他們寧肯在屋子裏睡覺做夢,或者擲骰子吸鼻煙,也不肯到雪地裏走一回……這時,我手裏捧著一杯玉屏山下友人寄來的毛尖,麵朝拉薩河,看不見季節亂了頭發的臉,被雪染白的大鷹越過長河與野花,用缺氧的翅膀飛升漾漾天眼,山之無奈比起往年冬天念雪者的表情麻木又痛苦。

於是拉上窗欞,倒在床上,什麼也懶得欣賞。閑著無聊,我便打開手機把拉薩夏飄雪的消息分別發送到朋友們所在的北京、成都、上海、香港、張家界等城市。遺憾的是,除了北京和成都的朋友回複我消息之外,其餘的都保持了沉默。 北京的朋友是個設計師,她反饋的短信是這樣寫的:這些天,京城的氣候也在變戲法,很不正常,你在拉薩除了要多注意身體還應該在雪中找到新的靈感!

成都的朋友多年來堅持寫詩,她從川西平原上發來的短信讓人看了久久不願刪去:飄向六月的雪花,一生都不會讓我遇見,而神聖的仰望裏,一定會有我的虔誠……

原以為朋友們接到“夏飄雪”的悄息之後都會發出宛如雪崩般的驚歎,至少可以達到我預想的“在炎夏的天空下喝了一杯冰咖啡”的效果。不料,同樣的季節在不同的城市,每個人對待夏飄雪的態度卻不盡相同。也許是大多數人忙得忘了夏日的天空依然會飄雪吧!或許,他們在喧鬧的城市猜想我在寂寥的世界屋脊之上無聊的囈語或夢話呢。那一刻,我狂熱的激情遭到了人們雪一樣的冷遇,但我沒有沉默。事實證明,對於那些同樣在忙碌生活中依然持有一點藝術情趣的人來講,他們對待夏飄雪的態度則有可能完全相同:因為我相信,他們始終比沉默的大多數多一顆敏感的心,他們始終減不掉對那些自然樸素事物的喜愛,就像我愛夏飄雪一樣。

如果你是一個詩人,對付夏飄雪的最好辦法,就是給你喜歡的人寫一首狂熱表白的詩;如果你是一個畫家,對待夏飄雪的方式,則可以在你的畫布上添加一絲炎涼的色彩,如果你是一個教師,夏天的雪就飄在離你講台隻有一步之遙的窗外,你可以轉身在黑板上寫——下課了,我們一起去看雪……

作為一個曾經寫詩、畫畫、並當過幾天教師的人,我隻想在拉薩飄雪的這個夏天,以宗教的名義,為人類尊敬的四季作一次雪的送別:

——雪是冬天的葬禮,

——雪是春天的指環,

——雪是夏天的短信,

——雪是秋天的溫泉。

許多年前,我在雪域大地上讀到過一句話,它被炭素墨水寫在一塊白漆小木牌上。小木牌被高高地釘在一棵大樹上。經過樹底下的人都會不自覺地抬頭往上看。小木牌上的箭頭,指向帕瑪日山。這棵樹在拉薩西郊的北京中路右邊。我許多次看見小木牌上的字都停下了腳步,然後往山上看。心裏總想,會有時間上去的。可是一年一年過去,我還是沒有時間上山。每每想起那句活便覺得很有味道,你猜上麵寫的什麼?

——“那山上有格薩爾王的廟”。

一句話反複在我記憶中儲存到現在,其複雜的大腦儲存器篩來篩去也沒丟掉它,真可謂經典。每次想起雪域,想到拉薩,不管有沒有靈感,都有一種急於解剖它內在秘密的衝動。究其原因,與其說特別喜歡這句話最後甩出的包袱,不如說是特別欣賞它娓娓道來的敘述風格——那山上有格薩爾王的廟。至於廟裏住著些什麼樣的人,發生過哪些驚心動魄的事情,木牌上沒寫,不過一塊小木牌已明白交待那山上是格薩爾王的廟,不是那個誰誰誰的廟。幾年來,我越來越相信這個句子基本上可以被視為解說西藏地域文化的一個幾乎可以通用的開場白,以及西藏民生大眾最常見的講話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