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瑪吉阿米的影子(9)(1 / 3)

看著她慢慢遠去的背影,我對這裏的魚又進行了仔細的觀察。它們在水裏輕盈極了,紅色的魚,是像經幡一樣的那種紅,白色的魚如哈達一樣的白,它們與鴨群一道在藍色的水紋上扇動著翅膀,撲棱棱、棱棱撲,圍著湖心與世無爭地遊來奔去,橋上過往的人群隻顧去看那些在曆史中煙霧彌漫的宮殿,沒有誰多看它們一眼,我不知道它們之間有沒有眼淚和愛情,有沒有為一個不知情的危險地方瘋狂,孤獨自閉,迫於流浪,奮起反抗種種不平和災難,它們想過高原之外的世外桃源嗎?那一刻,我眼前的金發女郎仿佛變成了一個舞動著、飄忽著的精靈,跟小時候外祖母童話裏講的美人魚一樣。她在遊弋,在光斑中像紅色的落葉一樣遊弋在空中,扇動著長長的、紅色的翅膀,她在宮殿密布的羅布林卡遊弋,在遙遠中國的南高原湖麵上遊弋,她沒有腳,在這裏遊弋,她拒絕憂傷;她沒有思念,在這裏遊弋,哪怕翅膀斷了,我聽見她的叫聲,像森林狂想曲中吟唱的蝌蚪,我被她的聲音驚得目瞪口呆。

一個強壯的喇嘛在一麵雪白的牆後探出腦殼對我偷偷地笑。

我不懷好意的看了他一眼,他碩大無朋的手臂搭在腦袋上,然後,轉身隱去,他的牙齒如同牆一樣的白,眨眼之間,湖裏有一條魚飛沙走石般一躍而起,我轉念便想那樣的牙多像湖裏的魚一樣白呀。

那個陽光破碎的正午時光,在麵積龐大的羅布林卡,我和一個年幼的喇嘛沿著一扇扇紅的門和一麵麵黃的牆在走,他在前麵,我在後麵。走著走著,他就走進了時光深處,而我卻走不進那一扇紅色的門。在油鋥鋥的黃牆下,我聽不見牆壁發出的任何聲音,打在牆上的時問光線隻有在這個時候才最引人注目,令我神思於某種安詳的回憶之中,在格桑花笑得快樂無比的地方,我隻看見一隻在高原上孤:身遊弋的魚!

牆頭草一叢一叢地高過我的身軀,卷曲的葉蔓正向石頭深處生長,每一條筋骨都被牆外偷來的陽光突顯出它們的活力,我知道,要走進那扇門,我不知需要付出多少艱難。回頭想想那個獨自一人來到陌生藏域之地的法國女郎,她僅僅隻會一句“吐幾其”就可以與異鄉人暢通無阻地交流,她到底靠的什麼秘訣?

我想了又想,那絕不是感激,那就是熱情。羅布林卡在穿越了長時間陽光與風雨的冷寂之後,已經拒絕透露它往日的舊夢。但你在閱讀它的時候,還應該持有一定的熱情,就像那一條美人魚,要融進一淌水裏,你必須熱情,熱情可以打開所有的門。

時光沿著命運的指針又走到了定格時刻,結伴同行的人們從曆史走來,從雪外天走來,向著同一個方向一路跋涉,像鳥兒般撲向晚間八點半的太陽。他們從不知道什麼是缺氧,更不懂疲憊為何物,他們想飛就飛,但西藏在上,大地上敞開的木門漲滿了風聲,酥油燈盞,像坡山口大白天裏掛著的那一輪皎潔的月亮,使拉薩寂靜又遙遠,三兩聲狗吠讓人猜疑:他們可是這個世界的稀世之鳥?

藍色星光在西天的那抹紅雲裏轉了一圈就開始消融。:陰冷的夜風漸近伸人人們的骨子,怕黑的女人閃電般滑過大昭寺廣場,阿姐和她的歌聲停在季節波納的門外——一個豐乳肥臀的背影立在深暗的走廊,打著香氣四溢的酥油茶,央金家的小藏獒趴在屋頂的經旗下望月數星。

燦爛的八廓街終於黯然。獨步其間,讓人有種飛行的欲望。

此刻,我已坐在瑪吉阿米窗前,呷著可口的甜茶,內心有一炷火焰,暗歌被困在喉管,我無法讚美一個男子曾在這裏經過的夜晚——他把未嫁嬌娘的名字寫在印有玫瑰花瓣的藏紙上。太陽的汁液從那一夜開始,浸漬他們的肌膚和骨頭,星星是他和她心靈的鑽石。

雪域一陣顫栗,這個男子隻好在詩歌中寂寞穿行!

我不知他一生為她寫了多少詩篇?在昏暗的油燈下,他的愛情閃爍其詞,他最終獲取了什麼?通往天堂之門的陷阱總是一個連一個。他熱愛的東西總是被日子打碎、收容,最終剩下的仿佛就隻有日子和日子蛻變的一座黃房子。想想人生一輩子究竟還能堅守住什麼美好的東西?真正守住的卻並不一定都是你心靈最需要的,是誰掠奪了他的自由?這一問我不免有些悲觀,但不絕望。我總是在啜飲的時候,讓從容的思想慢慢停下來。這樣的做法其實隻能暫且緩解絕望殘酷的降臨。該來的自然都會來,盡管我們一生時刻都在朝著自由的方向跋涉,可自由隻能等你閉上雙眼的時候向你遲到地揮手。於是,想起司葬的阿卡迎招而來的神鷹。在我眼裏,聰慧的藏民族是最懂自由生活的民族之一,天葬便是他們對自由生活的一種詩意詮釋,一種精神的超度飛升。當風吹滅了千盞萬盞酥油燈,千年萬年的瑪尼堆,延伸到天路盡頭便是轉經筒不計名利的初始。

從瑪吉阿米的玻璃窗看出去,我看見藏傳佛教的最大魅力便是讓人在桑煙盤旋的圈子裏自由旋轉,從而忘記缺氧。

詩人把詩歌當作愛情的宗教。

那~年,我在雪山下的一座老營房裏玩詩。我很自由,不懂缺氧。常常槍口朝天,讓思想在雪線上行走,讓子彈在腦袋裏生鏽,讓詩的種子在黑夜的燈塔裏燃燒。當星星伴我左右的時候,我便滿載而歸。一年又一年,直到我揣著一疊厚厚的詩稿,越過孤獨的沙漠,離開那座斑駁的營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