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瑪吉阿米想起詩歌離星星是那樣遙遠。環顧周圍,旁邊隻有一個埋著頭在瑪吉阿米留言薄上圖畫的短發女孩,她在等待什麼?眼神空蕩。窗外,上蒼忽一陣撒下亮光光的雪蛋子,像是突如其來的一個破天謊言,砸得八廓街的八隻手臂當當作響。我知道,此刻沒有任何星星滑過天際,天幕像著了火的紅炭,映紅了雪山……我麵對的牆壁是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上麵呈現出一個可以讓心靈重歸真實曆史的遺址。我想,如果把照片上那兩個吹2.3米長銅製大喇叭的小喇嘛換成一襲白衣劍在手的少年,古城拉薩就不再遙遠,我閱讀照片的眼睛就不再蠻荒,而且我從夢中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喊醒那個在草地上打馬仰望星空的孩子。我想我一定是記住了自己曾經清澈的少年麵孔,那個水紅色的少年身體裏長滿了星星——他的靈魂在那一年的雪山下離遙遠的星星最近。
如今的瑪吉阿米,星星都鑽進了雲朵的肉體。那些上樓下樓的腳步聲告訴我,他們到這裏來隻是因為渴望愛情。男的希望逢上貌美未嫁的波姆,女的則幻想像遇見天才詩人倉央嘉措一樣風情的男子。男男女女,不分國籍,不管從前認識與否,隻要在這個美麗的遺夢裏相逢,都可以同飲一壺茶,在漫談中速配成婚。在這個遙遠和浪漫籌建現實童話的地方,隻有我是來等星星的——那些被上帝保佑著的吃飽了飯的人們隻知道談情說愛,我和星星都不願打量他們內心的空虛。我在月亮之上等待,在淡藍色的音樂大門外等待,從雪山到草原,從寺院到河流,從巴赫到莫紮特,直到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的旋律撥動我每一根神經,它的渾厚、凝重撫慰著我被現代生活尖利的鱗爪所注下的傷痕。在這裏,現實的一切似乎都變成了舊時的幻影,表情不再麻木的人們反反複複隻為愛情活著——他們的資本是寂寞。
向上向上再向上的西藏,那博大高峨的山體,那蒼涼縱橫的溝穀,那太陽的金液塗滿了傷口的布達拉宮,在如此迷情的夜晚,使那個男子驚恐和癡迷—_這個世界不再有人甘願為一顆星星去踏火海。
雪域之外的街市,花花綠綠的雜誌都將瑪吉阿米這樣的地方說成是情人約會的好去處,而我到這裏來隻為打望星空—星星的故事比愛情透明。坐在時光之上,想起那個呐喊要倒轉星球的男子,眼前便閃現出東山頂上的石頭——表情憂傷的石頭。走在青藏鐵軌上,回望天路,那些花兒不知何時飄落一地,像靈魂飛舞的紅飄帶。在鳥類棲息的拉魯濕地,當雪花離開天空,誰能把晶瑩挽留?無邊暗夜的瑪吉阿米至今保留逝去的星星與一個男子的對話:昨日的痛苦是一個虛空的輪回,啊,這蠱惑人心的燭光,來自杯中。
我獨自在蒙古音樂中步出門去,走在夜色茫茫的八廓街,想起那個短命詩人在那年那夜為瑪吉阿米種下的詩行,思潮起伏猶如桌上的藏香慢慢遊離空氣之中。當日子與日子重疊成一個個格子,才深知心底的宗教不曾磨滅——原來,我對詩歌依然情有獨鍾。
兩個藏族小女孩站在收攤兒後的鋪位上,伸手去摘唐柳的葉子,然後坐下來碰掌,辦家家。
商鋪裏突然鑽出一個剽悍的男人。
老板,藏刀要嗎?
我不予理睬,繼續往前走。
老板,毒品要嗎?
我猛一回頭,喊不出聲。
他忽然幾步竄了上來,一把拉住我的衣襟。
老板,老板,手槍要嗎?
我選擇向前,選擇沉默……心裏有個聲音在呼喊:子彈,子彈,你要嗎?
他頭發稀落,麵額寬闊,銅色的臉因為黑夜隻露目光,我一臉冰霜地看著他——他不知道我這個在夜色裏遊蕩的男子為何沉默?望著我的表情,他猛然倒退了幾步。日月輪複,我在冷冷夜風中繼續倘佯……
那個男子到底是誰的影子?
收到那封遠方來信的時候,拉薩的長街短道堆滿了各色人群,五月的山峰頂著薄薄的雪紗帽,左旋柳掩映的布達拉宮在窗前寂寂無聞,這些景象對於久居於此的人來說,也許都可以忽略不計。
但我不能忽視這一封久違的書信。在科技信息如此迅捷的年頭,誰還在紙上寫信呢?它的出現是否想把我帶回一個遙遠的時代?我驚奇地打開,裏麵沒有讓我看到一紙念念不忘的珠璣,隻有一張麵值1 00元的電話卡,卡麵上的布達拉宮和藍天白雲倒映在水影裏,看上去有種新鮮的美。
在音樂中聆聽西藏的時候,有時我會突然從信封裏取出這張電話卡,就像從精美的包裝盒裏隨意取出一張好聽的碟子。可是,有一天,當我在陽光下認真把玩這張電話卡的時候,卻發現卡背麵的密碼保護模早已一絲不掛——原來,這隻是一張廢卡。我又仔細看了看信封,上麵除去紅色三角郵戳,沒有留下任何地址。寄卡者究竟用意何在?思來想去,最終想到了肖逍——他是我在泰山筆會結識的一名海軍少尉。筆會期間,肖逍得知我從西藏來,聊天主題猶如泰山壓頂直奔隱秘的西藏。他講他對西藏神往已久,講他的大學時光幾次與西藏失之交臂,講他們軍校畢業的學長自願申請進藏的豪情壯誌,講總會有那麼一天,他一定到喜馬拉雅山脈走走,去領略落日與冰山的壯美,去汲取天堂的精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