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瑪吉阿米的影子(11)(1 / 3)

初涉西藏民間文學的時候,《西藏民俗》主編塔熱·次?仁玉珍女士給我講過生活在羌塘草原上黑頸鶴的故事。她說那是一隻失去配偶的黑頸鶴,在統一的南歸季節裏,它一直沒有如期起飛,而是守在對偶的亡靈身邊不吃不喝,那淒迷的聲韻猶如天邊超度的安魂曲,直至自己活活餓死,最後成為野獸的美食。

以上兩則故事,一則民問記載,一則聽人口述,無不讓我為之久久悵然與震撼。在這之前,我根本不會想到世界上還有如此神勇且對感情如此專一的禽類,而且它們就生活在這一片藍得常常讓我生疑的天空下。後來的後來,除了經常惦記那隻為情而死的黑頸鶴,便是期許有朝一日,等我行過草原,我要好好的看一下黑頸鶴的眼睛。

青藏鐵路開通之前,有幸與少數民族作家一行來到我國五大牧場之一的羌塘采風。在藏語裏,許多人把羌塘叫“北方的高原”,傳說是格薩爾王馳騁的疆場。在我眼裏,這裏的綠色並不如歌中唱的那樣可以在風中蕩氣回腸——風吹,草不動,羊群在光斑中移動。短小的那紮(牧草)猶如軍中男兒硬朗的板寸頭。早在唐朝的土蕃地圖上已標有“羌塘”這個地名了,它包含昆侖山、唐古拉山、岡底斯山、念青唐古拉山,平均海拔4500米以上,占了西藏總麵積的2/3以上,可想而知這個地方在西藏1 20多萬平方公裏的土地上占據著怎樣顯赫的地理位置和曆史意義。剛到這裏,我們每個人就像四散的羊群,有的去帳篷裏喝剛剛擠出的羊奶,有的在尋找草地上的野花,有的圍著火跳鍋莊,有的坐在草地上接過老牧人慷慨遞上的生肉和小刀,在午後最好的陽光下慢慢咀嚼一個牧羊人的生活。

我們的終極目的是羌塘西端一個新興的名鎮——獅泉河。但為了傳說中的黑頸鶴,我提前租來牧人的好馬,在微微夕光中與他們分道揚鑣。

我獨自來到了安多縣境內的一個小島上。島的周圍是一些淡水湖,上麵鋪滿了豐美的泥草和羊羔花,再遠一些的地方可以看見黛藍的山,多種顏色的山,山下住著幾戶藏族人家,帳房和羊群成了小島的神秘點綴,牧羊的姑娘在暮色中踩著尚未解凍的冰層在島上穿梭,這使我又增添了幾分對查良庸小說中塵世人問與美麗仙界的迷惘,我在幻象中向島的中央飛去,耳邊有翅膀扇動空氣的聲響,那一刻仿佛我自己也長出了翅膀。我停在一排細細的七彩光柱上看黑頸鶴在七色火旁獨舞,不是一隻,是一群,那優美的舞姿和動聽的聲韻,使人仿佛可以抵達仙界。可不知為什麼,其中一隻體積極其碩大的黑頸鶴,一直不安地望著我,並發出淒涼的悲鳴,讓我內心一陣顫抖——她有美麗的長翅膀,美人般的長腿,極富觀賞性的長嘴,在她的翅膀下排放著一窩鶴蛋和幾隻剛出殼的小鶴,它們嘰嘰喳喳的聲音和那隻大鶴的聲音形成了一支人和自然界聽了都感覺傷懷的挽歌。她是生病了?還是在企盼什麼?百思不得其解又怕驚擾它們,我隻好小心翼翼地來到山下的藏族人家。

一個表情絕望的藏族少女在阿爸的安慰下不停抽泣,淚痕在她嬌小的臉上塗成了一條三寸長的小溪流。我用藏語對他們說:“卓瑪啦,島上有一隻黑頸鶴在哭泣,你們聽見了嗎?”

“它已經哭了整整一天了,有人拿走了它剛生出的孩子。我阿姐騎馬追盜鶴者去了,現在還未歸來。”少女一邊說,一邊抹著眼淚。

擁有一頭美麗卷發的阿爸看了我一眼,又垂頭喪氣地低下頭,狠狠地吸著手中的鼻煙,他看上去很年輕,不知為何卻沉默不言。

“每天早晚,我和阿姐都會到島上看黑頸鶴的。春天來臨時,我們,還有阿爸,都會站在島上望著天空,盼我們的黑頸鶴從藏南歸。夏天我們會到草原上給黑頸鶴尋找它們喜愛的食物。多年來,我們這裏的人一直不準外麵的人靠近小島一步,不準誰動它們一根羽毛。可是,可是這陣子,前來小島看黑頸鶴的人越來越多,昨天因為放牧晚歸,所以……哎。”

“卓瑪啦,別難過,但願你的阿姐可以找回那隻小鶴。”

“多少年了,黑頸鶴一直與我們親密的生活在這裏,每當暴風雪來臨之前,她們就會展翅而飛,在空中發出高昂的叫聲,以此告訴阿爸:快快收起帳篷外烤曬的奶渣,蓋好那些燃料牛糞。”

我深深地歎了口氣:“神鳥,真是神鳥嗬!”

“別說啦,金珠瑪(解放軍),你,你到這裏來做什麼?”阿爸突然站起身,用疑惑的眼神盯著我。

“對不起,我不是來傷害她們的,請相信,請相信我和黑頸鶴有個約會,我斷定那隻被人偷走的小黑頸鶴一定會飛回到這裏來。”

半年後,阿爸帶著兩個卓瑪從羌塘坐火車到拉薩找到了我。小卓瑪對我說,在我走後的第三天,那一隻幼小的黑頸鶴果真飛回來了,他們說不出有多高興。阿爸還說,想不到金珠瑪的預言真準。菩薩保佑,幸好她飛回來了,不然他現在還在誤會我呢。大卓瑪告訴我,此後,隻要遇到有陌生人來的時候,小卓瑪就會高聲地喝令他們離黑頸鶴遠些再遠些,並聲稱那是拉薩金珠瑪米小淩阿咕拉(叔叔)的黑頸鶴,請你們快點離開,不然他手上有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