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之後,我既高興又憂心,我知道我是在替那隻悲傷的黑頸鶴擔心,因為她流著淚的眼睛反複出現在我醒著的夢裏。如果世界上有一條最短的溪流也需要人記住,那麼就請記住黑頸鶴三寸長的淚眼吧。對於漫長的記憶,有時,記住最短的溪流遠比記住最長的河流,最高的主峰,最大的沙漠更具深刻意義。
光芒為父,光線為母。
一題記
西藏的陽光是燃燒的錫,閉上眼睛也能讓人感受到刺眼的亮。
在湖麵海拔5000多米的西藏最具傳奇色彩的拉姆拉措冰藍的水草上,在滿山遍野的雪與蓮之間,在吹滿長風的昌珠寺裏,陽光就像蒼茫冬日那一路金黃的胡楊葉子,籟籟籟地從天庭上落下,把許多神秘和殘酷的美感一直掉落到我的心裏。
抵達當雄草原的時候,我忽然迷亂起來,燃燒的心靈簡直不能承受這種興奮。當時,我無端地在草地上滾了幾圈,撿起一根香草,從熾熱中去認取,認取一個亙古不變的陽光世界。
純白的雲朵像羊群在山坳裏俯衝。而遙遠處的念青唐古拉,則像韓書力筆下的潑墨畫,帶著酒歌的侵襲和諸多造化賜予的朦朧印痕。眼前,搖曳在風中的格桑梅朵一望無邊,滑過天頂的飛鳥像一枚金屬的句號。此時,遠山在退,遙遠地盤結著平靜的黛藍,忽然感覺我的身體離山是那麼飄忽,遙遠,而近處就連一隻羊也不存在—那一刻,世界第三極仿佛就隻剩下了遍地如落葉般厚厚的陽光。我拾起一枚,放在耳朵上,好似在膜拜陽光,我嗅了嗅,陽光似在聆聽我的心跳,它毫無屬性地望著我,我一點也猜不透它的心事,隻聽見遙遠的西風,還有西風裏穿梭的一根根魔法的銀針。我把頭俯下去,貼在大地的皮膚上,我被酥油的溫度包圍了。我真的聽到了陽光的聲音,它像白日夢的風吼——像刀耕火種——像草長鶯飛——像孤獨之藥——像點燃的香煙——像藏族女人身體裏散發權力的香氣——像靈與肉承載的歡樂和疼痛一—像曆史剝落的斑斑點點——像年華爆炸的花旗傘,使我佇立在唐古拉的側峰,有一種擋不住的感動。
陽光邁向成熟的田坎,青稞揚花了。長長的穗從細小的夾縫裏奔竄出來,在雪野裏寫著我無法描摹的藏文書法。我站起來,看著西邊當年清兵遺留的廢墟城堡上那一縷在佛光中旋轉的陽光,一串清脆的口哨聲在空氣中散開,一位白胡子的牧羊人從光暈中緩緩走來。他不時地撫摸著已有些顆粒的青稞,抽取一束,內心便燃起一陣酒香。我猜想那樣的味道在他心裏一定是澀澀的,青青的,淡淡的。他不時地將手中牧羊的烏爾朵在空中打出一記脆響,然後望著天上的雲朵發一陣呆。他吹著口哨,口哨聲中飄出那麼多的迷茫和憂鬱,令我在陽光的熱能中狂躁不安。那一刻,我驚異地想起那些流傳在西藏各地有關清兵散失在雪域大地的故事。
《正藏通誌》記載,元朝之前,西藏的兵役管理是派兵製。和平時期沒有兵,更沒有軍隊。戰事發生,才按寨派兵。清太宗在1642年接見了衛藏使者。不久,清軍入藏。1791年,廓爾喀軍隊大舉入侵西藏,攻至後藏首府日喀則。危急之時,乾隆皇帝派嘉勇公福康安率l7000大軍人藏征討廓爾喀軍,迅速打敗了入侵者,於第二年6月收複全部失地。1909年6月,清政府抽調四川新軍一協(相當於一個旅),由鍾穎率領進駐西藏。此時的大清帝國已是外憂內患,風雨飄搖。1911年,滿清政府終於在頃刻之間走到了曆史盡頭。清朝滅亡,軍餉斷絕,一片混亂,被迫接受了尼泊爾駐拉薩代表的“調停”,並且與西藏“民軍”簽訂了協議,約定拉薩駐軍將槍械彈藥交尼泊爾代表封存拉薩,駐軍全部退伍,經過印度返回中國內地。
駐藏川軍的主力就這樣悄然離去了,還有少數駐守邊境的部隊,因為信息閉塞等各種l原因留了下來,像蒲公英的種子飄散在茫茫西藏。他們脫下清兵兵勇戰袍,換上藏民的氆氌,融入了蒼涼的雪域高原,多年以後,不知鄉關何處,就連鄉音也托付給了藍天白雲。望著陽光下吹口哨的牧羊人,我想他會不會是駐藏清兵的後裔?甚至我想他應該是蜀中人,我們是同鄉。可這樣的證據誰來考證?有關這段重大曆史,西藏的曆史學家像是有意要留給人們一些猜測似的,我在床前明月光的拉薩窗前翻遍大量的西藏史料都沒找到它的記載,因此隻能在這裏任由想象了。
我在離拉薩不太遠的地方把我所見到的牧羊人的身世想得特別不平凡,尤其是在當雄這樣的地方,在我沒有見到這裏的人之前,其實我早在歌中與他們相會過了,當雄的民歌流傳甚廣。老牧人臉上的溝壑和飄搖的胡須讓我萬般無奈地遙想起那一段忽忽悠悠的曆史,我在心裏默念:何處是你靈魂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