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瑪吉阿米的影子(11)(3 / 3)

他終於忍不住朝著我跑過來了。這時,他已停止嘴邊那一串自由式的口哨聲。我用力地握住他的手,仿佛握住了一把蒼涼的陽光。他的胡須像是被陽光洗白的,一根一根的在我眼裏無限透明。大地無言,曆史的空氣在兩個史前男人的拳頭裏漫延。我聽到陽光如他暴著粗筋推動雪山的胳膊上滴落的晶晶汗珠,我感覺我觸到了雪山的心跳,陽光成了神的引力。

很快地,他放開我的手,雙手合十,側耳傾聽,然後坐下來,雙手托腮,陽光在他的胡須裏如瀑般倒流,帶著香草的味道從他指縫間跑開了。

一種愜意以光的速度透過掌心直達我心靈。我猜想老牧人看見我的心情複雜極了。他用眼睛的餘光瞄了瞄念青唐古拉,陽光鑽進他眯縫著的雙眼,像一株金色的青稞。這幅景象越發讓我想起生命的鹽湖——那個村莊的子民披著雪的衣裳騎著犛牛通向陽光天國。我情隨事遷地聯想到前不久看到的一部外國電影——審判大會上傳出一句讓我念念不忘的經典旁白——因為陽光過於熱烈,他殺死了他。當時,斜視我窗外的古城拉薩,毒藥般的陽光恨不得打破我的玻璃窗,然後直奔我的小屋一刀刺了我……

我想如果要讓外界的人們徹底丟掉對西藏的膜拜,除非交響樂般的陽光不在西藏的空氣裏大喊大叫,這樣,太虛中惟有空溟的雪,那會是一個怎樣的世界?龐大的西藏如果缺少了陽光的撫慰,我的想象力會不會終止在大雪紛飛的冬天,一個人像一條路一樣慢慢凝固,直到迷失自己……到那時,人們熱烈談論西藏陽光的場麵我將不再參與。那時,等著我去見證的可能會是一個村莊的名利和權力,還有藏族老百姓吃的鹽。老牧人吹著口哨走了,他獨自沿著白雲的影子一路向西。大風吹在他的前麵,我始終沒看見他的羊。

除了藍天、白雲,我隻聽見他的心靈在歌唱——

光芒為父,

光線為母,

灰蒙與黑暗分別誕生。

你在我的轉身裏,

我在你的轉身裏。

西藏的男人是山做的標本。

西藏的山是一種大手筆的山,看多了看久了,使人不知不覺中便產生出一種自卑渺小感。因為,此時看山的男人與西藏的血脈無關。

可以說,到過西藏或沒有到過西藏的人,其印象中的西藏從來沒有離開過對山的想象,尤其是像珠穆朗瑪一樣高的雪山。在綿延百萬平方公裏的雪域大地上,由東向西,自南往北處處都離不開山!在山的博物館裏生活的我,開門見山,關門見山,十幾年來,夢裏夢外一直都有山的陪伴。應該說,我多少看出了一些山的智慧。這樣說的意思表明我很欣賞西藏男人的智慧。西藏女人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一條舞動的長袖,而西藏男人讓我記住的則是那一條赤裸裸的胳膊,用一句精辟的歇後語表達叫:露一手。無論春夏秋冬,那一根經受風霜日曬的胳膊都掉在外麵。我總擔心哪一天,他會像著火的棍棒將雪域四周白雪皚皚的群山燒成藍色火焰,白色灰燼。

有一年冬天,在藏南穀地的土路上,一位英國遊客愁眉不展地問一位從風雪中走來的西藏男人:你把胳膊放在外麵,不冷嗎?這個西藏男人沒有停下腳步,隻是麵帶微笑地看了一眼焦急中等待回答的老外,然後很詭秘的從口中丟出一句:你的臉也在外麵,你冷不冷?

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回答。我認為,這就是西藏男人最機靈最幽默最有力的回答。

如果說西藏女人是打酥油的好手,那麼西藏男人則是喝茶的高手。他們可以放下所有的事情從早上九點喝到晚上深夜,甚至可以從茶中喝出自己的愛情。這是西藏之外的茶館和茶客所不及的。在拉薩八廓街周圍的甜茶館裏,進進出出的都是西藏男人,但西藏男人不一定都是拉薩本地人。據我所知,他們多數是從遠方慢慢挺進拉薩這座藏傳佛教聖城的外來客,但他們絕對屬於西藏。在我打開西藏的眾多頁碼中,看到最多的詞彙便是遠方。好像遠方的遠方,總是散落著一些遙遙遠遠的像石子一樣的地名。但許多人說到的都是阿裏、那曲、林芝、墨脫、山南、日喀則等地名……因為拉薩的遙遠,這些地名常常隻能跟隨一些人影在路上滾動。滾滾朝聖路,最初或許隻有一個或兩個磕長頭的男人,一步一磕,無比虔誠,當遠方漸漸成為眼前的現實,拉薩逐漸在蒙塵的雙眼裏清醒的時候,磕長頭的男人一拔,一群,似乎都是為了去赴一座城市的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