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瑪吉阿米的影子(13)(2 / 3)

難道他真的沒有高原反應嗎?我在高原反應中思潮起伏。我想阿文一定是有過高原反應的,也許他的高原反應不在高原,而是在他離開高原之後,或抵達高原之前。

——你聽,來了。他的高原反應是從電話中傳過來了:那倆個藏族少年最近和你聯係沒有?有空你代我去看看他們好嗎?

你聽見過身體與大地的對話嗎?

在西天陽光照得最多的那塊淨土上,一雙雙憂傷的目光,凝望著東方的佛光。一個又一個的身體,從地上爬起,然後跪下去,再將整個身體撲倒在路麵上,雙手像泳壇健兒那樣盡可能地一往無前,力挽狂瀾,無限延伸,一直伸到不能再伸為止。這時候,他們就用額頭輕輕地觸摸大地。

那一刻,仿佛有一種震撼地球的聲音在天地間回響……

然後,他們繼續重複這樣一組動作——雙手合十,又撲倒在路麵上……

一山一山,一湖一湖,一城一城,一街一街,一廟一廟,一年一年,一輩一輩,一生一生,一世一世……

不知他們從哪兒來?又會在哪兒停泊?也不知他們能否回到當初夢想啟程的地方?磨破的雙膝、潰爛的額頭記載著一路的漫長和艱辛,無論季節怎樣輪回,大雪飄飄,驕陽似火,他們就這樣義無反顧的把自己的全部一路葬送。曾有人對我說,他們就算死在路上,也是幸福的。我想,上路的感覺真的有那麼好嗎?向往與朝拜,相比之下,他們的行為該讓多少鳥兒般嘰嘰喳喳的背包客止步汗顏啊!畢竟他們的裝束不是輕輕鬆鬆的旅遊者,在我看來,他們是一群永不回頭的迷路者——路邊的草不認識他們,崖壁上的樹不認識他們,天上的鳥不認識他們,路上的人不認識他們,認識他們的也許隻有路上的路,隻有用身體擦亮過的一條又一條的數不清的路。但這不妨礙世世代代的朝聖族三步磕一個長頭,四肢落地,永不停歇地追趕他們心中的那一枚刺目的太陽。他們共同的目標是要用自己的身體去丈量遠方的家園,用佛光把家園的陰影除掉,用虔誠把自己身心的塵埃除掉,用愛把靈魂的傷疤除掉,最終帶著幹幹淨淨的身體去見德吉的天堂。

這是朝聖者的偉大夢想!

我一直懷揣敬意欣賞藏民族的這個永不泯滅的夢想。他們一生都在朝著自己的方向跋涉,就朝聖而言,那是一種怎樣巨大的力量才能支撐起來的永恒信仰啊。如果把朝聖比作一項體育運動,我看這樣的運動比世界上任何一種藥物都更具健身的功效!但究其人類的壽命來看,藏民族在高天流雲下的藏域又算不上長短之最,但是他們卻十分智慧地延續了一種比河流古老的宗教,這讓馬不停蹄的闖入者有著何等的猜疑?在今天這個競爭激烈的年代,你敢說你對一個地方或對某個職業的熱愛和忠誠有著朝聖者虔誠的一半嗎?就拿寫作這件事來說吧,前些年我身邊一直跟隨著一撥擁有表達欲望夢想的人,後來,這些人當官的當官,下海的下海,甚至有的沒有當上官也謀權走私倒在金錢的血泊之中,寫作這個神聖的夢想與他們再無關係。這樣的人,也許比起朝聖者幸運多了,因為他們內心已無宗教。也可以說,他們隻熱愛自己。從宗教意義上來講,成功就是一種摒棄,雜念越多使人越無方向。

就在我見到她的那個下午,她正依靠在路邊的一棵樹下棲息,那幹裂的嘴唇被厚厚的血凝固,手上的一雙木板鞋已經殘缺不全,腰圍上的那塊獸皮早已破爛不堪,她在想什麼,我不知道。麵對她絕望的表情,我隻知道這個名叫羊八井的地方距拉薩還有很遠很遠的路。當時的陽光,正以強烈的方式向大地示威,我以為她會痛哭流涕,聲音淒絕。可她目中無人,那雙蒼鬱的眼睛裏跑動著犛牛和風。在她身後,是空曠的原野,山坡上吃草的羊忽然抬起頭,笑她;樹枝上的烏鴉也在笑她。離她不遠的小河邊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一道若隱若現的彩虹。她沒有理會我探詢的目光,前行三步,撲倒在地,迎接她的是一路塵埃和艱苦卓絕的漫長曆程。她何時才能抵達心目中的聖地?想著這些的時候,我轉過身子偷偷看她,怎麼也沒想到她的身影早已沒入那座目標顯眼的瑪尼堆,這一切默然得讓人隻能回想起一雙風中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