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我看見梅裏雪之後,就刻不容緩地把所有高原軍人的孩子都比喻成了一朵朵格桑花,包括我自己。我認為高原軍人的後代與格桑花的品格太相似了,你看他們哪裏扔下哪裏生長,哪裏開花哪裏結果,他們背對雄糾糾氣昂昂的父親們在雪山下煉製了頑強而多姿的生命,風雪擋不住他們毫無季節規律的燦爛。
長期生活在西藏的人,很少有去正規劃分季節的,高原不是沒有季節,隻是很不分明,所以客居者在這裏常常搞不清草木花開的時節。在高原,我便是那個常常忘了季節的人,盡管我十分尊重季節。如果我可以成為高原的主宰者,我情願讓這裏的人們天天看到格桑花靜靜地開,悄悄地開在高原的每一座雪山或島嶼,這樣軍人上路就可以少一些孤單和落寞,少一些煩惱和惆悵,少一些詛咒和怨言。可是,我不能,因為我不是神,我隻是半個高原人,有一天我也會老,會改變模樣和心靈,會轉身離開高原。我知道格桑花不會老,而且她每年都有一個開花的青春向著高原;格桑花不說話、不計較、不背叛;格桑花永遠離不開高原!
我們應該為自己生活在格桑花方陣感到幸福、滿足。
時間過了一年又一年,我依然沒能親手握住格桑花盛開的時節。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知道那個叫梅裏雪的小姑娘已經長大成人。雖然後來我在高原沒有等到她的到來。但這種說法不能代表梅裏雪再沒有上過高原。還有一種可能是梅裏雪上了高原,當時我不在高原,所以就沒同她見上麵。我隻好再等待,等待格桑花開,等著一天天長大的梅裏雪再到高原。我一直等著,一天天的等著,梅裏雪一直沒來。我焦急地等著,一年一年的等待著,我甚至幻想有一天她會突然穿上軍裝,衝上高原,履行新的曆史使命。
因為這個幻想,我始終有信心繼續等下去。你有嗎?
我又等了些日子,那些日子山上的格桑花開得很熱鬧。我準確地記下了這個讓我一直想要握住的日子——那是九月的高原,陽光白花花的打在遍地格桑身上。如果我突然對你說,我終於等來了梅裏雪,你可能會十分興奮,嘰嘰喳喳的吵著我快說快說——我說——我等來的是一個讓人很不樂觀的消息。我想此時的你一定比我失落,甚至對我不滿。但你可知道,就在我們一起失落的時候,有個表情一點都不失落的男人正麵對全國觀眾輕輕地講述著一朵格桑的故事,他一定已經講了很多很多,隻是前麵的我都沒有看到。這是2005年的最後一天,我從電視畫麵的字幕上得知他就是那支無數次穿越仙山夢穀的汽車部隊的最高指揮官,我記住了他走下屏幕時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永遠忘不了那鋪滿高原的格桑花,更忘不了當年的梅裏雪,那是她第三次上高原與我們團聚,那年她剛滿十四歲,白血症奪去了她花兒一樣的生命。”
我承認,在我快要離開那座軍營的最後時光,我所看到的戰友之間已經不存在什麼真實的感情成分。
兵當到現在,有一點我弄不明白,那就是年紀輕輕的兵們抵抗孤獨的能力怎麼越來越強了。莫名其妙,冷眼相看仿佛成了和平年代習以為常的事情。就我那時遇到他的情形與現在的心境而言,我覺得我的敘述已經很難準確抵達我最想表達的心緒。
九月的西藏。陽光普照的營房。澡堂,下午四點的記憶。
我從水裏出來,穿好襪子在沙發上發呆。麵對我的是一塊流著淚的鏡子。那些行色匆匆的兵們從澡堂出來首先會在鏡子前整理好軍容,然後大步流星各自朝著自己的連隊走去。最後的結局,隻可能剩下我一個人。我坐在鏡子麵前匪夷所思。當穿著一身便衣的我看著自己可笑的表情時,我突然看見了他。
他坐在沙發上專心致誌地穿襪子。我們相互對視一眼,久久無語。然後他站起來轉過身去整理軍容。我側過身去看鏡子裏的自己。他在鏡子裏看我,看我怎麼沉默得像一隻羔羊。這樣的情景持續了很長時間。我認為他說什麼都該說話了的時候說話了。
咋以前沒見過你?剛調來的是吧?
我說,可不是罷。你是哪一年的兵?咱們是同年兵嗬!可我咋沒見過你。
嘿,你剛才不是說了我是剛調來的嗎?真是的。
他笑了。那是一個標準的列兵微笑。我也笑了。看來歲月真的不想讓我變老,住過的營房都換新的了居然有列兵把我當新兵看。究其根底,我想這其中的原因大概是我不具備老兵的那些言行舉止吧。
來部隊你不準備學門技術? 我想過,可是這年頭學什麼好呢?我剛從汽車團學車回來,你也可以去學的嗬。
我?我?我?我行嗎?怎麼不行。不過,不過,你要懂得起喲。 怎麼個懂法嗬? 傻×,真笨,這麼簡單的事都不會嗬。天黑了,你往小院提兩瓶茅台,甩兩條中華去就搞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