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0章 最後的日子裏(3 / 3)

精神上雖樂觀,畢竟是個病體,溥儀吃飯不香。小津生靈機一動,從院內撿來小樹枝和雜草,擱在一堆,說要給爺爺做頓香飯。隔不一會兒,他跑來說:“爺爺,您的飯馬上就熟了。”

“好,好,爺爺等著吃你做的飯。”溥儀輕輕拍著津生的腦袋。

此時,不知為什麼,幼時在故宮禦花園裏喂螞蟻的“把戲”,又成了他如今的一種消遣。閑著沒事,他便時常下午端個盤子,盛著吃剩下的點心渣兒,來到樹下或台階旁,與孩子一起喂螞蟻。他到處尋找螞蟻洞,喂了一處又一處。

雖說他在家養病,心卻沒閑著,常向街坊念叨:“病好些,就去政協上班……”他明明知道老戴並不清楚文史資料委員會裏的事兒,但隔些日子就去問問老戴。這位街坊隻好含含糊糊地安慰他:“政協裏麵都挺好,你就在家安心養病。等病好了,有的是工作機會。”溥儀總是默默地點點頭……

平靜的生活沒過多久。最初,他還認為那篇有來頭的文章,“非常透徹地揭露了黨內最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誰想僅隔近一個月,他歡呼的“揭露”之火便燒到了自己的身上。

五月中旬,北京的一家紅衛兵報紙批判劉少奇的“賣國主義綱領”時,以他為例寫道:

在這條黑綱領的統治下,中國新聞社還拍製了大量出賣祖國山河的風景片,以及一大批宣傳封建迷信、歌頌帝王將相的影片。劉少奇並親自審批這些影片,如《中國末代皇帝溥儀》……

一時,他竟成了大批判的靶子。北京前門、王府井、北新橋等繁華地區,相繼貼出了批判電影《中國末代皇帝溥儀》的大字報,一些以煽風點火和獵奇為能事的紅衛兵小報,也連篇累牘地以整幅版麵大肆渲染。一位朋友拿來一份《批廖戰報》,頭版頭條的題目就使他大吃一驚!

評《清宮秘史》續篇——《中國末代皇帝溥儀》

不僅題目嚇人,內容也令他陡然變色。將近兩版的文章“上掛下連”,上至劉少奇、廖承誌,下至溥儀統統被誣為一條賣國主義黑線上的人物!如此不可思議,前不久還在擁護批判《清宮秘史》的溥儀,僅幾天功夫又成了被批判的“續篇”。他坐臥不寧地從抽屜裏拿出那個黑膠木柄的放大鏡。

我們循著反動影片《清官秘史》所代表的賣國主義黑線跟蹤下去,挖出了另一部典型的賣國主義影片《中國末代皇帝——溥儀》。

無獨有偶……從《清宮秘史》到《中國末代皇帝——溥儀》,貫穿著劉少奇以及廖承誌、方方的一條賣國主義黑線。

看到這兒,他眼前一陣發黑,幾乎力不能支。底下的字跡變得模糊了……強撐著看下去,一行行鉛字,歪歪斜斜地蹦入視線:

眾所周知,溥儀是個反動統治階級的代表人物,是清朝最後一個皇帝。清朝滅亡後,溥儀依附日本帝國主義,又做了偽滿洲國的皇帝。溥儀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賣國賊,是雙手沾滿人民鮮血的劊子手,是為虎作倀的戰爭罪犯……對於溥儀這樣的反動統治階級的人物……就隻能是無情地批判,狠狠地鞭笞。

這篇罵聲不迭的文章,不僅將《中國末代皇帝——溥儀》,冠之以複辟資本主義“逆流推出來的一株大毒草”,而且聲言:“對於《清宮秘史》的‘續集’,比《清宮秘史》的反動性有過之無不及的《中國末代皇帝——溥儀》也必須徹底批判。”

他心驚肉跳地放下了手裏的放大鏡,愁然悶坐,內心惶恐不安,但更多的是迷惑不解。

閑居養病,使他有了更多的思考時間,但無論如何也難以解釋清麵前發生的一切,包括國家主席一夜之間被打倒,廖承誌成了壞人……他讓妻子四處去買小報,也向每一個來家的親友打聽社會上的新聞。然而,耳朵裏總是灌滿了壞消息。

疾病纏身的溥儀,生活的主要內容成了終日吃藥、打針、上醫院,後來,連走路都變得困難了。洗腳、洗澡幾乎難以自理,非妻子幫助不可。

病中,一些同事不畏時局多變,常來探望,給他以莫大安慰。

五月之後,他渾身水腫日漸嚴重。老戴出了個主意:用焙幹後的黃豆煮水洗腳,以減輕水腫。宋希濂和鄭庭芨熱心地幫他介紹了一個自渝來京專治癌症的醫生……六月中旬,羅曆戎又托人轉告溥儀,為他找了個“偏方”,據說是天津一個犯人為減刑獻出的,已治愈癌症患者上百人,不知是真是假。

有病亂投醫。六月二十七日,溥儀夫婦乘十三路公共汽車,相伴去和平裏二十號樓的羅家抄方。同樓的專員聞訊,紛紛趕來,多日未聚,顯得格外親熱。

還不到中午,王耀武、李以,廖耀湘、杜建時、範漢傑、萬枚子夫婦等人紛紛搶著邀溥儀夫婦去自己家吃午飯。去誰家呢,他犯了愁。這時,足智多謀的範漢傑出了一個主意,讓每家做兩個菜端來聚餐,時間不長,十幾種菜肴滿滿地擺了一桌。王耀武的愛人吳伯倫做了拿手的炸茄子、攤黃菜,範漢傑親手端來別有風味的什錦沙鍋……

一聲“開飯”,人們在歡笑中拿起了碗筷。

“做得挺好吃噢。”溥儀最欣賞吳伯倫做的炸茄子,讚不絕口。

她開玩笑說:“溥大哥,這比你當年的禦廚的手藝如何?”

“比那時做的還好吃!”溥儀又轉臉對妻子說:“你還不跟王大嫂學學……”

他盡情地與大家說笑著,暫時忘卻了自己是一個身患絕症的病人。

如果說在沉重的壓抑之下,他還有另外一種快樂,那就是對動亂中受迫害的人進行幫助。他逝世三個月前,與他素無來往的遠房侄子毓超,前來看他,向他訴說了受衝擊後的遭遇及其家庭狀況:工資被停發,每月隻發二十元生活費,還要養活全家三口人。日子實在不好過。當時,溥儀夫婦整天看病、吃藥,開銷很緊。但他除了安慰這位侄輩外,又請妻子把十元錢放到了他的手上。

溥儀的笑意是那麼短促。僅隔了一天,一位不速之客——橡膠廠的工人任永達帶來的消息又使他的臉上重布陰雲。前門、王府井、天安門等處又相繼出現了批判電影《中國末代皇帝——溥儀》的大字報,而且,批判已升級為對溥儀罪行的“聲討”,質問他為什麼至今仍然享受高級待遇……溥儀急了,懇切地向他打聽詳細內容,並拜托他把大字報抄回來。

“沒問題!”任永達說完,驅車而去。當晚九點,這位淳樸的工人為批判對象送來了在前門抄來的大字報。心力交瘁的溥儀,已經受不住任何刺激,病情出現了新的波動。七月九日,他的血色素降到了四點二克,七月十一日,又降至四點一克!

漫天飛舞的傳單和那些街頭兜售的小報,卻並未手下留情。《揪劉戰報》、《揪賀戰報》……無不把溥儀拉上“陪綁”。

毛主席、周總理對自己都有過明確的評價,為什麼不靈了呢?他無法找到答案,心情愈來愈低沉,甚至有時神情恍惚。並沒有人來找,他卻能呆呆地在街門口站上半天。在屋內,幾個小時不開一腔,有時妻子問話,他也悶聲不語。精神上的痛苦,似乎在他在世的最後日子裏,變得更深了。

一連串驚人的消息頻頻傳來,他痛楚萬分:平傑三、張執一、史永等人被打成了“叛徒”!黃紹?自殺!徐冰不堪淩辱,憤然自盡……當老董提起這些事情時,他顯得癡愣愣的,遊移的目光似乎給人一種難以捉摸之感。

心緒不寧中,他的病情日趨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