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1章 逝世(2 / 3)

溥儀特赦後,倘若有人告訴他,患病時要按皇帝的規矩,將他置於“九”病房,無疑會遭痛譴。而現在,浩劫剝奪了溥儀住高幹病房的權利而使他搬入普通病房——“九”病房,並在那裏去世。假如有人說,這恰巧應了皇帝的“吉數”。若溥儀九泉有知,也必定會斥之為荒謬。

是不是這樣理解更為符合他的意願?溥儀作為人民的一員,逝世在“人民”醫院,而且就在從前視之為陽數極限的“九”病房,正是對他過去帝王身份的徹底否定……

這種理解,絕非臆想。因為,在最後的幾天裏,他尤其表現出了對“舊我”的否定。十月七日晚,老萬來到醫院,正值溥儀輸氧。醫生悄悄告訴他,溥儀這次“係心髒衰竭”,由於尿毒症並發,“隨時都有危險的可能”。但一兩天後,他的病又稍有轉機,能夠慢慢挪下床了,為了少給護士添麻煩,他一反平日的毛病,不顧行動艱難,一步一挪地將紙屑、點心渣扔進牆角的垃圾筐,而且盡力把桌子收拾幹淨。

護士長看到窗台上放著兩個沒吃的雞蛋和一個空墨水瓶,打掃衛生時,將其扔進了紙簍。溥儀看在眼裏,沒有言語。過了一會兒,又拖著浮腫的雙腿走到牆角,吃力地彎下腰,用他那腫脹的雙手,重新拾了起來。

“你幹嗎又撿回來?”不一會兒,回到病房的護士長看到照舊放回窗台上的原物,疑惑地問他。

“雞蛋還沒有壞,空瓶也可以用,扔掉太可惜了……”

望著一本正經、滿臉浮腫的溥儀,護士長感慨至極,簡直不能相信,站在她麵前的就是過去那個奢侈無度的“皇上”!

病情稍輕,溥儀便胃口大開。一次午飯,他竟然買了兩份肉丸子,來不及拿起筷子,順手就抓起一個扔到了嘴裏。雖然他的記憶力變得很糟,有時又出現買飯忘帶碗,上廁所忘帶手紙的笑話,但他配合醫生治療的態度卻相當認真。每當實習的張大夫通知他去診室檢查時,他就趕緊掏出隨身攜帶的小本子:“對不起,請你再說一遍。”然後,將醫囑認真記錄下來。

死神的腳步,一步步逼近他。十月八日,溥儀在逝世的九天前,用鋼筆在窄窄的醫療手冊上寫下了最後的字跡:

小妹,我感氣虛。你來時千萬把“紫河車”(胎盤粉)帶來,今天晚上服用。

曜之

他顫巍巍地把本子推給了來醫院的保姆,請她馬上給妻子送去。短短的二十幾個字,一筆一畫,顯得異常吃力,好像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是的,他留給世間的最後字跡,沒有閃光的辭句,也沒有在那個年月裏慣常的所謂臨終前的豪言壯語。可是,字裏行間分明透出他對生活的渴望和對所剩不多時光的珍惜,那裏麵,回響著他對自己日漸衰弱的生命的呼喚!

聞知溥儀病重,親友紛紛來到醫院。當天,五妹夫婦帶來兩套印有“為人民服務”字樣的毛主席紀念章。

“大哥,你猜我給你帶什麼來了?”溥儀猜不出,當瞧見五妹手上托著的金光耀眼的紀念章,喜出望外。五妹幫他把兩枚紀念章細心地別在上衣上,他接連說著:“謝謝,謝謝!”眼中露出歡愉的神色。王耀武、宋希濂、楊伯濤……趕來了。小小的病房擠得滿滿的。溥儀正要輸氧,卻固執地側臥起身,非要與每人握手,吃力地說:“我的身體不行了……不能工作了……對不起國家的培養!”

十月十二日,蒲老行色匆匆,從家中趕來探望。臨走前他搓著兩手,麵有難色地對醫生說:“唉,很難辦了……”溥儀在世的最後幾個月,隔不了幾天,就得去找蒲老診病。有時醫生要接蒲老來,溥儀卻執意不肯:“蒲老年事已高,身體又不好,不要讓他跑路了,還是我去他那裏吧。”前不久,他還乘公共汽車去過蒲老家,並未請人陪同。這次,蒲老來了,可他卻因病重無法與之交談了。他與薄老握手道別,卻無力將他送出門外,隻好用目光注視著他的背影……

溥儀的病情明顯惡化。十五日,遂轉入單人病房。醫生無可奈何:“尿中毒已到後期,無法可解。”可是,像回光返照,這一天他分外興奮,話也格外多。日間,杜聿明與鄭庭芨來看他。由於尿中毒,他的尿液排泄不出,疼得在床上來回打滾。導過尿,他才覺得稍好些。他多麼想繼續留在人世間啊,哪怕是抽一根煙的功夫!他向杜聿明伸出劇烈顫抖的右手:“你帶煙了嗎……我很長時間沒抽煙了……好難受啊……”

杜聿明打破醫院的慣例,掏出一根香煙,點燃後,送到了溥儀的嘴邊。“謝謝。”他的聲音微弱得簡直聽不清。躺在床上,他吃力地抽了幾口煙,像是笑了。杜聿明和鄭庭芨在一旁卻止不住內心的悲痛,哭了……

他曾“立嗣”的侄子毓嵒和妻子來了。溥儀口喘粗氣地說了幾句話,聲音弱小:“我看來不行了……死後,也沒什麼遺產可留下的,現在是新社會……不講究這些……就留下一句話,好好幹……為國家服務吧!”

二妹夫婦來看他,溥儀說話已時而含混不清。晚飯時,護士問他:“吃什麼?”因溥儀發音聽不清,隻好請二妹夫念菜單,想吃的便由他點頭示意。

一個醫生悄悄叫出了鄭廣元:“溥儀已經不行了,最多也就在這一兩天。”

吃過飯,溥儀精神好了些,強掙紮地望著兩鬢斑白的二妹:“我知道自己得的是絕症。”這位最怕提到死的大哥,此刻直言不諱地含淚說:“很快,我就要離開人間……可惜,我為國家……但我現在……真正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