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他的眼睛流露出了欣慰的目光。告辭時,溥儀直勾勾地望著二妹夫婦走出大門,似乎察覺了這是最後的一麵。
掌燈時分,李以劻來看過他,臨走,伏在他耳邊說:“溥大哥,我要走了。”溥儀不願他走,想讓他多陪伴他一會兒:“你……不要……等二弟來……你再走。”他留下了。過了一會兒,範漢傑邁進門,溥儀握著他的手,輕聲叫了一聲:“範大哥……”又潸然淚下。他情知將不久於人世,難過地說:“我不該死得這麼快!我還沒多做點事……”已近午夜十一點,他仍輪番握著兩人的手,泣不成聲。
十月十六日,多雲間晴。這是溥儀彌留世間的最後一天。
他雖插上了氧氣,但仰臥在病床上,嘴裏仍不斷喘著粗氣。尿毒症,使他全身呈明顯水腫,臉部一摸一個“坑兒”。看上去,像是比平常臉龐大得多。他時而微閉雙目,時而圓睜兩眼,直呆呆地望著天花板,斷斷續續的微弱呻吟,顯示出難以忍受的痛楚。
烏蒙蒙的天空時陰時晴,由於夜裏隻下了幾滴雨點,清晨的病房,空氣渾濁憋悶。忽然,溥儀想起了三天兩頭兒來看他的趙大媽,非要妻子馬上將她找來。八點多鍾,趙大媽拐著一雙小腳走近病床。
“溥儀!”
聽到熟悉的聲音,他立刻睜開了眼,遲鈍的目光使勁瞅著趙大媽,嘴角出現了微微笑意。
“溥儀,還認得我嗎?”
他輕輕點了點頭,“趙大媽……”聲音微弱,隻有彼此二人聽得清。
“她呢?”
“回家……端藥……”溥儀的回答有氣無力,停了停又張大嘴喘了口氣,“這回……我可……不行了……”
趙大媽難過地轉過了頭,不忍看到他絕望的神態。妻子拿來了湯藥,趙大媽一直看著他喝下。趙大媽要走了,他緊緊攥著她的手,不舍得鬆開……
連續陪床幾天的溥傑,人困體乏。午飯後,三妹派次子宗光來替換傑二舅。空蕩的病房內,隻剩下了孤單單的宗光一個人陪伴著溥儀。間或,隻有一位女護士走進房來探視一下。
下午,溥儀的呼吸變得更為急促,大口大口地吞咽著空氣,額頭上布滿因疼痛而滲出的冷汗。忽然,他顫動了一下,雙眼緊盯著宗光,竭盡全力然而卻是軟弱無力地喊著:“河車丸……河車丸……”
他的聲音完全嘶啞了。雙手向著空中不斷亂抓,像是希圖抓回他那正在消弱的生命之光。宗光拿出蒲老特意配製的“河車丸”,端來了開水,小心翼翼地扶起他,幫他勉強服下了藥。
病痛依然沒有減輕。溥儀牙關緊咬,身子不住扭顫,手指一會兒使勁捏被角,一會兒又拚命地抓住床邊,臉部疼得變了形……不一會兒,斷斷續續地喊著:“河……車丸……河……車……丸。”顫抖的聲音變得愈來愈弱小。
臨近黃昏,一位年輕大夫走進病房,給溥儀注射了一針“安茶鹼”。過後,他似乎變得安靜了。事實上凶惡的死神已來到他的身旁。
夜暮降臨,街燈一盞盞亮了。不知什麼時辰,醫院對麵終日吵鬧的高頻喇叭也停止了刺耳的叫嚷,病房裏一片寂靜。
“不好了……”宗光步履踉蹌地跑出病房,喊來了值班醫生。原來,就在打針後不久,宗光這位街道的“紅醫工”,拿起溥儀那塊嘀嗒作響的金殼懷表,想給他號脈。當他扶起手腕時,發覺溥儀已經“休克”,脈搏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跳動了。
……
晚間,妻子和保姆趕到了醫院,與宗光悲愴地守候在溥儀身邊。他在世的最後一刻,充滿渴望的眼睛時睜時閉。有時,他忽然睜開雙眼凝視著麵前的人們,許久許久……他不忍離去呀!他不忍離開這曾給予他第二次生命的世界,也不忍離開教他做人的那些良師,與他結下深厚情誼的朋友、同事……
他又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氣,胸脯劇烈地起伏著。仿佛,他要吞咽下最後一口空氣來延續那垂危的生命……猛然,他變得徹底平靜了,像睡著了那樣安詳,惟獨雙眼仍然努力睜大著……溥傑來到了床前,他好像放心了似地閉上一隻眼,但嘴還是張得大大的。
他是想說什麼,還是想看什麼?
或許,他想最後看一眼撫順戰犯管理所的幾位白發蒼蒼的所長和管教人員,因為他是在那裏踏上新的人生道路的;也許,他想與北京植物園、全國政協的領導和夥伴們再深情地握一次手,他在他們當中懂得了學習、工作;他也一定想再看一看敬愛的周總理、陳毅、徐冰、廖承誌、廖沫沙……以及許許多多他所欽佩的人們!
也許,他那未曾閉合的嘴想要說,前半生的生活,自己有的隻是羞恥與罪惡,認賊作父的漢奸生涯不僅給祖國帶來了屈辱和苦難,連本身也未認識到作為一個中國人的自豪。在短暫的後半生,他成為了公民,有了和普通人一樣的情感、幸福,正是與千百萬人民一起,為祖國的繁榮努力的同時,也深切感受到了作為一個中國人的驕傲!
他那張開的嘴巴好像嚅嚅而語,似乎對眼前令人心寒的浩劫在發出疑惑不解的質詢……但遺憾的是,這一切畢竟成了過去。他沒能說出一句話,也沒有留下什麼“遺囑”。
一九六七年十月十七日,淩晨二時十五分,中國末代皇帝——愛新覺羅·溥儀的心髒在北京人民醫院第九號病房,停止了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