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李瓊久的藝術世界(2)(3 / 3)

其一,“適人之適”;以他人之樂而樂,而非發之自我,這是一種帶倫理傾向,滲入心靈的習慣成見中所獲得的審美愉悅,其間還包含有自身的審美愉悅受製於生理欲望役使的快感。這種審美觀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滿足道德理想和感官享受的需求,在古典美學中屬較低級的審美層次。在莊子看來,這種“役人之役,適人之適”受製於理智欲望束縛,是一種虛偽的、非出於自然本心的愉悅。

其二,“自適其適”;擺脫理智和生理欲望的束縛後,強調主體自我生命的發現而快適。這不是適身耳目之娛及道德的滿足,而是生命內在的需求,即“釋域中常戀,暢超然之高情”。這是一種不關乎功利欲望的自由審美愉悅。

其三,“忘適之適”;當你忘卻營營,心靈為觀照的對象深深吸引,最終自我渾然化歸於對象之中,與對象合而為一,自己忘記了自己的存在,同樣也忘記了心靈深處的愉悅感,進入一種超愉悅狀態。這種忘適之適,是在意識中感受不到的歡樂、無言以說、無思在感,從生命中自然流露出來,卻又融彙於天地間,無止無息地歡暢運動著,即為齊同天地的大樂,亦老子所稱之“大美”。這種大美或曰“大樂”、“天樂”的境界,便是中國古典審美愉悅的終極境界。

不必諱言,李瓊久早期一些作品如《旭日丹岩》《大辦鋼鐵》和人物畫《迎春》以及部分極盡精工所作的山水畫是為避禍求生,不是從真實自我出發,而是遵照人為準則標準的“適人之適”的愉悅。

後來,隨著對自由和生命的渴望,通過“坐忘”、“虛靜”的內功修練,李瓊久擺脫了理智欲望的束縛,根絕“成心”俗見,“一利鈍得失,寵辱皆忘懷”,很快進入內心觀照,創作了如《金口河係列》《深秋霜葉未全紅》《橫絕峨眉巔》等作品。縱情丘壑,娛情山水,得之乎身心自適,蕩之乎神思飛揚,神超形越,襟懷湛然,充分感受自我生命被確認的快愉。心靈獲得解放,發自肺腑的歡暢,與天地同樂,這種摒棄功利欲望、遵從內在的生命呼喚,“自適其適”的自由愉悅,將李瓊久的藝術推上了自我生命向天地精神合一的超升。

而李瓊久後期所作《南行紀遊》《虎丘》《高僧圖》《草聖像》等作品則又更上一層,完成了與天地精神合一的超越。晚期,他在獲得徹底自由解放,追求“天外之天,水中之水,筆中之筆,墨外之墨”,忘乎技法,忘乎是非,忘乎物我,忘乎足履之適,甚至忘了自我的存在,也忘了那股湧動於心靈深處的愉悅感。在一片清朗空寂中複歸平靜本我,李瓊久由這種“始乎適而未嚐不適者”而完成了徹底的適意,成就了忘適之適的藝術終極境界。

李瓊久是一個充滿悲劇色彩的藝術家,他一生闖過許多凶灘惡浪、生死劫難。從沒有陽光,沒有希望中掙紮出來,從千痛萬苦中崛起。這種生死交變,切膚之痛,一般說來會自其藝術作品中流露出憤懣與抗爭的情緒。然而,當我們通觀他一生的所書所作,卻找不到一點對命運的歎息與絕望、對權貴的屈辱與自卑,更不見如曆史上失意舊文人那種孤憤與怒吼、悲鳴與哀歎、怯弱與猥瑣,以及怨天尤人的無奈。在他作品中所呈現的,則是“望秋雲,神飛揚,臨春風,思浩蕩”。這些追求光明燦爛、自由灑脫的藝術作品,合天地自然大道,所透析出的,乃是藝術家真實的藝術生命價值。這種非主流呈現崇高的人格力量,當然與那些平庸藝術家的胸懷和境界不可同日而語。這種具有真誠、豐實的藝術精神魅力,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禪學的長期浸潤。在禪家看來,世間萬象飄忽不定,將一心糾結於事物表象的執著,視之為向外攀緣的“放心”,禪家坐禪修行,便是為了脫去塵俗,把心收回的“安心”。這種“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充滿自信,不至走到自斃之路的生活取向,決然不是為了逃避現實生活,而是倡導在現實麵前,承擔起責任義務,在自我修行中,靜化心靈,發揚人性中真、善、美的光輝,拋棄自私、狹隘的個人感情,培養起人性大愛,智慧地生活。

一個健全高尚的人格,在任何環境中是不會改變的,不是命運可以支配,也不是人為可以扭曲的。這種人格實現的愉悅感、幸福感,也就具有了絕對的價值意義。李瓊久麵對人生、社會,選擇物我兩忘、無適之適的生活,取另類積極人生態度,就本質而言,這是一種對現實更高層次的認識和超越,是更本真、更純粹的藝術生活。

真正的藝術,不是世俗感情的介入,而是塵世無法找到的精神寄所。在中國傳統文化的正脈中,永遠洋溢著一種樂觀情調,它強調人與自身以及天地的和諧。這種和諧亦如利劍,可以削去現實的痛苦、曆史的憂患,劈開一條通往人生幸福之路。正如尼采所述:“藝術是人類的幸福,解放人類,唯有藝術……它把人們引向靜寂的彼岸,給人以最聰明智慧的啟示,俯察人間的千痛萬苦,使他們頓悟。世間的倫理、好惡、真偽、美醜都賤如糞土。”

李瓊久以博大的胸懷和超塵絕世的虛靜之心,參乎造化,體現出對宇宙至高無上之物的沉思,具有宏大、磅礴、神聖之實;在靜照忘求、忘適之適中潛伏著民族的自信和曆史的生命,輝映出渾厚、深邃、曠古的內力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