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當是一切藝術追求最本質的核心。天才對於自身幸福的牽掛,往往非常拙劣,不為自身打算的精神是偉大的,反之,處處為自己著想的人,是卑微的。叔本華說:“而天才則多半陷於困境,一生潦倒落魄,因為天才常為客觀目的而犧牲自身幸福。凡人的渺小,天才的偉大,其分際在此。”所以天才的作品具有永恒的價值,但他們所承認的事情,在後世才能被發現,而平庸的人隻是和時代共生和共死。
耄耋之年,李瓊久仍勇猛開拓,頑強拚搏,壯心不已。此間他尤喜畫牛,並多次在《笨牛圖》中題記:“餘寫笨牛一條,乃我也。”八十年代自號“九躬”,筆者曾討教其意,他說:“我是向人民九躬大拜,鞠躬盡瘁。”他把自己一生的不幸化作光明、把苦難化作財富,奉獻給他永遠熱愛著的人民。
人間難留是真情。李瓊久離世二十多年後的今天,在他的家鄉本土,許多見其人、得其書畫,以及那些更多是未見其人、未收藏他書畫的父老鄉親,依然深深地懷念著他,津津樂道傳頌著他那些動人故事。李瓊久將自己的生命建立在堅定的人性之上,閃爍著普世價值光輝。如果沒有他身上這種人文關懷,決然不會像天上的星辰那樣燦爛。這便是為什麼在他去世二十多年後,他的家鄉人民依然引以自豪,深切地懷念,傳頌這位人民藝術家的原因。
藏舟於壑
生生死死,這是曆來一直困擾眾生的生命大課題。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孔聖人參悟出生死乃人生不可抗拒的自然法則,倡導珍惜生命,求道不止。在海德格爾那裏,亡故相當於“向終極的存在”,提出“向死而生”的命題,雖然持積極的人生態度,卻顯得悲壯了些。“不知悅生,不知惡死,其出不欣,其入不拒,攸然而往,攸然而來已矣。”到底還是莊子能參得透生死。
李瓊久大起大落,一生充滿悲劇色彩,麵壁尋道,感悟人生,歲月悠悠一路走來。當年少青春,抱著美好的憧憬衝出窮山溝,隻身來到牛華鎮曆練二十年;當馬草灣死裏脫生,驚魂未定接著斷子絕孫,又把他推向生不如死的黑暗中;而後受斷糧絕炊之苦,被逼四處逃亡、趕來趕去。在求生不得,藏身無處之際,問道峨眉,飽含深情揮寫下《藏舟於壑》山水畫,抒發了藝術家在苦難中的掙紮。
峨眉山下溝壑中溪水潺潺,“普賢船”浮動於峨眉河上(龍門洞峨眉河上,有一長35米、寬2米、高2.5米,石如船形,俗稱“石船子”)。此景引發了藝術家的千般思緒萬般惆悵,念古人先賢何以參得透這“生死”二字。
“藏舟於壑,藏山於澤”應該是可靠的了,但也不牢固,可能丟失,唯有“藏天下於天下”才是最牢固最經久的。生與死,苦與樂,這些都是人們無法回避的自然法則,隻有忘掉那些因苦樂、生死帶來的煩惱糾結,徹底拋棄“成心”,用虛靜之心契合萬物,哪還有榮辱、貧賤、生死之別呢 一旦明了這些道理,便可包容萬物而心境豁達,放任悠然而生、淡然而死。如莊子所言,把金子埋進深山、珠寶沉入深淵,與萬物融為一體,不為命苦、命短而悲哀,也不為得榮稱貴而逞能,便可乘天地、禦六氣而遊乎四海。
山水畫《藏舟於壑》的大境界,是藝術家在峨眉山感悟先賢大智慧,反省人生,思考生死之道,超塵出世,回歸自然,與萬物融為一體,從而走出苦難,回歸本心,追求生命的終極真理。
若說李瓊久在《藏舟於壑》中,不是把人放在現存著的關聯中,而是持守在心物交融相契那種原初的混沌境域內,那麼晚年他在所書唐代詩僧清江詩集聯中,卻有另一番感懷。
經過大悲大喜、大起大落的人生,曆盡時代滄桑,飽嚐人世辛酸,回望坎坷曆程,李瓊久不禁百感交集。1988年他八十一歲時,在病房中為救命的醫院院長馬敢明先生即興揮寫下“卷簾花雨滴,掃石竹陰移”一聯。
此聯集自唐代詩僧清江《長安臥病》一詩:
身世足堪悲,空房臥病時。
卷簾花雨滴,掃石竹陰移。
已完生如夢,堪嗟壽不知。
未能通法性,詎可免支離。
詩人感歎生命的渺小脆弱,如來去匆匆之旅,抒發了一生求道而不可得的遺憾。
莊子雲:“而下與外生死無終始者為友”,提出“外生死”的生死觀。詩人清江把人生看做天地間如陽光掠過的間隙,“掃石”之陰,一瞬即逝。世上萬物從無至有,從有到無,無不蓬蓬勃勃而生,蕭蕭條條而死,麵對這永恒變化著的自然法則,隻有“安時而順處”才能悟本得道。莊子沒有對人生之苦短的歎息,正是這種“生死同一”,“薪盡而火傳”的精神永恒觀念,完全了徹底的美的關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