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3 / 3)

我的啟蒙老師,是一位姓何的女老師。何老師跟我同村,她丈夫是一位空軍飛行員,在遙遠的東北服役。何老師年輕漂亮,大方得體,在村裏很受人尊敬,在學校也很受學生們愛戴。何老師有一個兒子,年紀比我們略小,每當天空有飛機嗡嗡飛過,他總會跑到學校操場上對著飛機大喊:“爸爸,爸爸。”每次都能把何老師逗笑。

我的家鄉,在湖南省南縣牧鹿湖鄉一個偏僻落後的鄉村。村小學由幾排紅磚老屋組成,聽說原來是村大隊部,後來才改成村小學。學校操場很大,村裏放露天電影,或開村民大會,都在這裏進行。鄉村裏邊,根本沒有幼兒園這一說。我最先讀的是村小學附設的幼兒班,又叫學前班。發蒙那年,我正好五歲。五歲,正是一個孩子貪玩的年齡,父親替我繳了三塊錢的學費後,我死活都不願去上學,還理直氣壯地說:“為什麼你們都呆在家裏,偏偏要我一個人去上學?要去全家人輪流去。”那時我已有了一個妹妹。妹妹年紀尚小,不用上學,成了我最眼紅的人。最後把家裏人都惹火了,父母親真的輪流去學校了——不過不是去替我上學,而是拿著掃帚“送”我去學校。但往往父母親前腳剛離開學校,我後腳就跟著悄悄溜了出來。父母親發現我逃學,回到家裏又是一頓“竹竿炒屁股肉”伺候。相持了十來天,父親終於失去耐心,由開始時拿根掃帚條做做樣子嚇唬嚇唬我,發展到下狠心地打我,掃帚條抽打得我身上青一條紫一條的,觸目驚心。當時教學前班的,正是何老師。她見父親馴服不了我這匹野馬,就自告奮勇地來到我家,答應每天早上用自行車載我去學校,放學了再載我回家。因為有何老師監督,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敢逃學了。

由學前班升入小學正式上學,從一年級到三年級,都是何老師教我們。鄉村小學師資有限,教學設備也簡陋,何老師一人兼任我們班語文、數學、音樂、體育等數門功課的任課老師。何老師關心學生,在學校是出了名的。那時的冬天,總是下雪,天氣特別的冷。一到冬天,我手上就長滿凍瘡,紅腫潰爛,奇癢無比,連課也上不安。學校裏的同學都時興帶火上學。所謂“帶火”,就是早上上學時,用一個小鐵桶裝一些家裏做早飯時燒剩的草木灰,提到學校裏來,上課時放到課桌下麵取暖。上麵是未燃盡的草木灰,下麵墊一層癟穀,但保持不了多久的暖和氣。不到一兩個鍾頭,那一點火星就熄滅了。可是我卻發現,唯有我帶的火,總是最後熄滅的,有時甚至可以一直燒到中午放學。上課時我一人暖手,下了課,同學們都圍到我這裏烤火,有時連何老師也跟著來烤烤手,我的課桌前最是熱鬧。後來我才知道,原來為了能讓我把手烤暖和些,我每天的帶火,何老師都要偷偷在裏邊替我加兩塊木炭,因此我帶的火總是比別人燒得久些,火力也大些。

小學三年級的一天,何老師跟我們在教室裏上課,幾個村民在學校後麵伐樹,一不小心,一棵大樹倒在教室屋頂上,把教室後牆砸了一個缺口,好在班上人少,後麵沒坐學生,也沒傷著人。但那整整一堵牆都被砸歪了,石灰粉撲簌簌往下落,隨時都有可能倒下來。何老師立即停止講課,讓同學們按次序跑到教室外邊,而她自己,因為要背後麵一位身患殘疾的女同學出來,落在了最後麵,那堵牆倒下來的時候,她還沒能走出教室。後來校長帶著兩名男老師冒險進去找她,才知道她和那位女同學一起,都沒有被砸到,隻是大門被斷磚封住,她們被困在屋裏了。我們這才鬆口氣。後來這件事傳開來,縣報的一名通訊員來采訪何老師,問她:“是什麼使你不顧自身安危,做出讓孩子們先走的決定?”何老師笑著說:“你這人問得好奇怪,滿屋子的細伢子,就我一個大人,我不那樣決定還能怎樣做?”

我讀小學四年級那一年,何老師和她兒子終於隨軍去了吉林長春,跟她丈夫一起生活。她愛人來接她的那一天,村裏有好些學生和家長,一直把他們送到村口,才揮淚而別。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了。

有段時間,中央電視台“百家講壇”一直播放易中天、紀連海的講史節目。每當我看到這類節目,總是會想起我的中學曆史老師。這位老師姓盧,男性,中等個子,好抽煙,嗜讀書,極懶散。大家都知道,做老師是要備課的,不但上課用得著,而且學校領導也要定期檢查。據說盧老師是全校唯一的例外——他是從不備課的,但他的課,卻是全校老師中講得最精彩的。曆史課上,他總是夾著教鞭,叼著根煙,趿著雙踩塌了後跟的皮鞋,施施然從走廊那一頭走來。我最佩服他的是,他總是能在上課鈴敲響前最後一分鍾,把手裏那支煙吸完,然後丟掉煙頭,咳嗽一聲,等同學們都安靜下來,才不緊不慢地走進教室。說來也怪,一個像他這麼懶散的人,隻要一站到講台上,立即就變得精神抖擻,神采奕奕了。前麵已經說過,他從不備課,上課也從不帶教科書。拿他的話說,一本書翻來覆去教了十幾年,連裏麵的標點符號都背得了,還用得著帶書?他每堂課的開場白都是:“請同學們把曆史書翻到某某頁,今天我們要講某章某節……”我們照著他的話,把書翻到那一頁,果然如他所言,那一頁就是某章某節的開始,從來沒有錯過。

今天的人,一提起易中天,都說他上電視講得好,把一本曆史書當故事書來講,講活了。其實早在十多年前,我們的盧老師就是這樣做的了,而且在我看來,他講的,簡直比易中天講的還要精彩。長大以後,我一直偏愛讀曆史書籍,大約就是受他的影響吧。下課鈴響了,盧老師一節課講完,趿著鞋子就走,從不拖堂,也不給學生們布置作業,更不出卷考試。有一回被校長逼急了,也出了一張試卷來考試。我們拿到試卷一看,滿卷盡是判斷題,對的打勾,錯的畫叉。後來才知他這麼做是為了閱卷方便——閱卷時,找一份空白卷子,把打勾的地方用煙頭燙個小洞,蓋到同學們的答卷上,如果有洞的地方被打勾,這道題就答對了。後來我以盧老師為原型寫了一篇小說,把這個細節也寫進去了。

盡管盧老師從不布置作業,極少出卷考試,但在全縣統考和畢業考試中,我們的曆史成績卻一直名列前茅,這主要源於他有一項很特殊的本事——會估題和押題。往往在統考前一兩個星期,他就會在課堂上跟我們說,哪章哪節後麵的,那道關於某某人的曆史功過評價的課後練習題,你們要重點記熟,今年是某某人誕辰某某周年,這道題肯定會出的,而且是大題,分數在二十分以上……隻要同學們按照他點出的重點,臨時抱上一陣佛腳,那一場考試分數絕對在八十分以上。當然,這些臨陣磨槍,考前搶記的知識,不會在腦海裏儲存太久,考過就忘了。但盧老師用這種方法,使我們從題山卷海中解放出來,把更多的精力放到自己感興趣的曆史知識上,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我今天能走上寫作這條路,最應該記住和感謝的,是我的初中語文老師嚴老師。嚴老師,女性,我們學校的校長兼我們班語文老師和班主任。嚴老師,人如其姓,嚴肅嚴謹嚴厲,但就是這麼一位治學嚴謹,為人嚴厲的老師,因為她的一次寬容與放縱,成就了我一生的事業。

那個時候,我特別愛看武俠小說,幾乎到了入迷的程度,有次嚴老師布置作文,我忘記寫了,臨時抽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寫了一篇武俠小說,充作作文交上去。本以為要挨一頓痛批,誰知次日作文點評課上,嚴老師卻對我大大地表揚了一通,說我的武俠小說雖然寫得不怎麼地道,但這種不破不立敢為人先的精神值得學習,有誰規定學生作文不能寫成武俠小說?就是嚴老師這一句表揚的話,使全班甚至外班的同學都知道我在寫武俠小說,經常跑來跟我套關係,要麼是索要我寫的武俠小說“欣賞欣賞”,要麼是請求我把他們也寫進小說裏去風光一把。我為了不辜負同學們的厚望,隻好拚命地寫,小說中的好人全安上我喜歡的同學的名字,壞人全安上我討厭的同學的名字,甚至還把我暗戀的那個女生的芳名也遮遮掩掩地嵌了進去,把我對她的暗戀之情,也借男主人公之口傾吐了出來——可惜那個女孩是個瓊瑤迷,隻看言情不讀武俠,浪費了我一番苦心。

前段時間跟家鄉的一位同學通電話,才知道時隔十多年,嚴老師早已調到縣上做副縣長去了。

在這麼多位老師中,我自己感覺最對不起的,應該是我初中時期的英語老師段老師了。段老師是一位年輕漂亮的女老師,戴一副金邊近視眼鏡,極是洋氣好看。她從師專畢業後,分配到我們學校,教我們初中二年級英語。我的英語成績,原本是不錯的,初中一年級考試時還得過滿分。但後來不知什麼原因,一下子就全麵崩潰了,從初中二年級開始,英語考試就從來沒及格過,甚至還得過零分。最近在一本故事書上看到一個笑話說某學生考試答選擇題時,全靠抓鬮。其實我那時的英語考試,就真是這麼做的,以我的經驗來看,一般準確率不會超過10%。

段老師初參加工作,心氣高,一心想抓出點成績,就把我這個後進生當成了攻尖對象,整天盯著我,稍一有空就給我補課加餐,就是在上廁所的路上碰見我,也要停下來勉勵我一番,給我做做思想工作,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最後我被她盯得煩了,起了逆反心理,幹脆自暴自棄,徹底放棄了對提高英語成績的努力。英語課上,要麼偷偷地看小說,要麼就是埋頭寫我的武俠小說。段老師看了很痛心,對我說:“我知道你對英語不感興趣,一心想當大作家,可是你一個初中生,如果不學好英語,爭取考進大學讀中文係,將來怎麼當作家?”可惜我那時豬油蒙了心,根本沒把她的話聽進去,反而還跟她吵了幾句,結果把她給氣哭了。

多年以後的今天,我回想起來,如果當初聽了段老師的話,認真學習,考上大學,讀了中文係,也許在我學習寫作的過程中,將要少走許多彎路吧。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專長,每一個人都可以成為你的老師。”這是我讀武術中專學校時,教練員兼班主任對我們說過的一句話。我讀的那所學校,名義上是中專學校,其實隻是一家規模較大的武校而已,那裏實行封閉式全軍事化管理,一天到晚就是練拳習武,舞刀弄槍,根本沒有文化課。班上有四十來個人,學員很雜,來自全國各地,年紀小的剛剛初中畢業,十五六歲;年紀大的已經有了孩子,三十好幾了。

我們的教練員姓趙,雲南人,自幼習武,功夫頗為了得,雖然隻比我大一歲,卻是一位很有遠見的年輕人。他不希望他的學員從武校走出去,成為隻會講打講殺、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大傻”之類的人物,除了防身健體的武術,他還希望我們能盡可能的多學習一些生存技能和文化知識。可學校重武輕文,並未設置多少文化課,於是趙教練就規定,班上每位同學每周上講台當一次老師,給全班同學講一堂課,就講你自己最擅長的。有會寫書法的同學,就上去講書法課。做過生意的同學,就上去講自己的生意經。有個炒股虧了一屁股債的同學,到講台上給我們講了一堂炒股知識課。我在同學們眼中算是個半拉子作家,上台講了一些應用文寫作知識。有位來自河南的沒上過學的張同學,實在沒什麼好講的,趙教練便買了十幾斤麵粉回來,讓他教咱們南方的同學怎麼包餃子。今天每有親友聚餐,我能勉勉強強包出一鍋餃子來招待客人,全托了這位張同學的福。這樣的老師教的東西,雖然不一定有太多理論性的東西,甚至連講話都磕磕巴巴,但他們的知識直接來源於生活,是我學到的最實用最樸實的知識。

星移鬥轉,歲月如梭,轉眼之間,離開校園已經好多年了,但那段五彩繽紛的校園生活,仍然是我記憶中最美麗的部分。最近一段時間,老是做夢,夢見自己又回到了學校,回到了教室,但卻怎麼也找不到自己的課桌,不知道自己該坐在哪裏,很是茫然無措。每每這時,總會從講台上走下一位老師,有時是何老師盧老師,有時是嚴老師段老師,有時是其他教過我的老師,拉著我的手,輕輕地告訴我應該坐到第幾排第幾號,我走過去一看,我的位置果然就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