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十多天,每天都由那個時候開始,談到中午一點鍾左右。長達四五個鍾頭的時間裏,馬文瑞同誌總是那麼腰板挺直地坐在那裏,不間斷地慢慢講述著。我已經記滿了厚厚的一本,又開始寫第二本了。錄音機錄滿了二十多盤磁帶。馬文瑞身邊的桌麵上,總是放著一個打開的小本子,上麵顯然是列了幾條提綱。但他卻很少去看,隻是輕輕地搖動著一把黑紙折扇,用低沉而有力的陝北口音談著。
歲月流逝了半個多世紀,當年那個揮動著攔羊鏟在荒山上放牧的小羊倌,那個周家撿高小品學兼優的學生會主席,與眼前這位老人似乎很難聯係起來。光陰似箭,往事如煙。當一個人在晚年回顧過去,能夠記憶起來的,總是那些在他心靈深處鏤刻下深刻印痕的往事。那是他生命的-部分,就像老樹的年輪一樣。然而,當馬文瑞同誌回憶往事的時候,他談得最多的卻不是自己,而是他的親友,他的同誌和戰友。特別是當他談到那些巳經犧牲多年、連姓名都被人們遺忘了的烈士時,他的回憶的腳步,就會情不自禁地完全停頓下來,他的語氣裏充滿了悲傷。他把那些對我來講完全陌生的名字一個字一個字地告訴我,生怕你寫錯了烈士的姓名,然後才詳細地講述他們的革命經曆和英雄事跡。我永遠不會忘記,他講到慕嘉績烈士時的神情。這位早在30年代初便倒在敵人槍口下的先烈,與馬文瑞並沒有同誌之外的特殊關係。當他講到這個同誌被敵人槍殺後,把頭割下來懸掛在瓦窯堡城門上時,極度的悲痛使冷靜堅強的老人語塞了……他說:“前幾年,烈士家鄉吳堡縣給他立碑,我題寫了碑文……這個同誌很不錯,犧牲得很英勇。”隨後,便是好一陣沉默,小屋裏充滿了哀痛的氣氛……
偉大而艱苦的西北革命鬥爭,犧牲了多少優秀的同誌!在那些回憶往事的日子裏,馬文瑞同誌不時地陷入默哀之中,完全忘記了自己是在接受采訪。北戴河夏日的早晨是明媚而涼爽的。當光芒四射的太陽躍出海麵時,我們迎著初升的太陽漫步在平坦的海濱大道上。一日之計在於晨。這時候,馬文瑞的心情很好,也格外健談。海濱上人來人往,他顯然很喜歡像一個普通的遊人在人流中漫步。他穿著白色的半袖衫,戴一頂海邊許多遊人都戴著的那種寬簷遮陽帽。沒有人注意到這個體格高大健壯的老人。馬文瑞完全以一個普通遊人的心境漫步在海邊,領略著渤海灣美麗迷人的晨景,感受著濕潤的海風的吹拂,沐浴著剛剛由海麵躍起的燦爛的陽光。
這時候,我們的交談是自由而輕鬆愉快的。我往往隻是隨便提出一個話題,便沉默下來傾聽著身邊這位博聞強記的老人娓娓敘談。起初,我們隻是在漫步中漫談,話題還是很快歸結到了西北革命鬥爭的曆史。隨著話題的深入,馬文瑞同誌完全忘記了良辰美景的存在,忘記了身邊那海天一色的浩淼世界,而置身於浩瀚遼闊的西北黃土高原上了。我自已也仿佛覺得巳經不是在海濱,時而覺得是在陝北或陝甘邊的丘陵溝壑中伴隨著一條潺潺流淌著的清澈見底的小河往前走,時而又覺得自己像一隻鷹鷂在那雄偉奇麗的高原上空盤旋俯瞰。馬文瑞那渾厚質樸的鄉音,像山間的流水在布滿卵石的平坦的河床上奔流著,發出嘩啦啦的聲音,使人感到心胸豁亮,心情格外愉快。但當他談到一個同誌被敵人殺害時,他的高亢的語音照例會突然低沉下來,像是平坦的河床上,突然出現一片凹地。流水憂鬱地開始聚集在那裏,變得沉滯而無聲無息了。盤旋中的鷹鷂,我的思緒也隨之一動不動地靜止在陰雲蔽日的天空。這時候,我突然意識到,馬文瑞的心靈,就像大海一樣純淨博大,一樣充滿了激蕩不息的深情厚誼。無論歲月過去多久,他對革命、對同誌和戰友的感情,都不會減退,不會變色。
有一段時間,馬文瑞同誌住在北京西山。那是在秋季,住地的周圍被花草和樹木環圍著。每天早晨出門散步,眼前是一片深綠。紫紅色的牽牛花纏繞在路旁樹木的枝頭,開得格外鮮豔。馬文瑞同誌說:“我們這是住在梢山老林裏啦,你看這山上山下都是樹,很像當年的南梁一帶。那時大家住的土窯洞被梢林包圍著,十分隱蔽。我曾和劉誌丹、句仲勳、吳岱峰等同誌同住在那裏,外人及左傾機會主義者說那時的蘇區是梢區,其實應該感謝梢區。”那段日子,大約有三個多月時間,我隨他住在西山,著手整理那些采訪筆記。
晚秋的寒霜染紅了滿山楓葉。這在北京西山是迷人的一景。但在陝北和陝甘邊山間的密林中,卻是隨處可見的。“梢山”中的散步仍然每天堅持著。我隻是發現馬文瑞同誌腰間那個小小計步器上的指針,由起初的每天六千步指向了一萬步。他的精神顯然年輕了許多。這不僅僅因為密林中的空氣負氧離子含量很高,而是“梢山”的環境又呼喚他回到了難忘的崢嶸歲月。在西山,馬文瑞度過自己的八十華誕。過生日那一天,他沒有休息,仍然像往常一樣堅持批閱文件,處理信函。這天,他鄭重地處理了兩封信件。一封是陝北榆林地委書記李鳳揚、行署專員劉壯民寫給他的。信中陳述了榆林當前經濟發展中的困難和問題,請他能代為向中央有關方麵交涉,要求投資修築鐵路,並給煤炭開發以特區的優惠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