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陶然亭 109位閑人的最後雅集——從永和九年到民國十四年的“風雅”傳承(2 / 3)

或許,一個是公元352年的江南,一個是公元1925年的北京;空間上的南北差異,時間上的千年更替,都沒有理由去要求以丁傳靖為代表的一幫近代文人,一定要以晉人的那種風骨意趣,去完成這一場民國時代絕無僅有的雅集。畢竟,從陶然亭自清康熙年間始建伊始,就注定並非是一處純粹的風雅之地。

原來,陶然亭原址所在地是京城東城外的近郊區,元代在這裏建慈悲庵,經明、清兩代的修繕、擴建成一定規模。庵內文昌閣供奉文昌帝君和魁星,一直是明清兩代進京趕考的考生們頂禮膜拜、以求功名之地。康熙三十四年(1695),工部郎中江藻在慈悲庵西院建一座小亭,後又將小亭改為三間敞軒,取白居易詩中的“更待菊花家釀熟,與君一醉一陶然”中的“陶然”二字,命名為“陶然亭”。而以樊樊山為召集人的陶然亭雅集,仍以該亭為江藻所建而稱“江亭”,由此可鑒其前清遺老心態之重,已經遠非風雅之舉所能承受之重。無論是先前的考生上香會聚之所,還是後來的109位雅士存照“江亭”,這樣的熙熙攘攘、這樣的車水馬龍,自然都已經與晉人風流和蘭亭風雅相距甚遠。也無怪乎,丁傳靖在序言中隻有“故事”、“遊蹤”、“資料”這些類似於存檔日記式的文字麵目了。

丁傳靖在序言中還提到,“是日,餘以小疾,獨未能往。去年令節避風有類鶢鶋(去年是日大風,餘亦未與會),今歲嘉辰閉戶又如螺蚌。自笑始衰之歲月,不如健之耆英。”原來,樊樊山並非突發奇想,偏偏要在1925年作這樣一次雅集,而是每年都有在陶然亭召集修禊之舉。而丁傳靖不單單是1925年這一次聚會未到,上一次(1924年)也是因故未能到場。隻不過上一次是避風,這一次是小疾。雖然有自謙語,謂“不如健之耆英”而有溢美樊老之辭,但也不難推知,像陶然亭修禊這樣的傳統活動,到1925年時,參與的人隻能是一些前清遺老、耄耆宿儒了。不要說風流神髓、不要提風雅神似,就是那麼一丁點殘餘的風俗形式之舉,到丁傳靖寫這則序言之際,都已經隻是殘影餘緒罷了。

在丁傳靖序言中流露出的所謂文人意趣,已全然不能用“風雅”二字概括。如果說還有一點中規中矩的紀錄體裁的話,單就才情氣魄而言,似垂垂老矣的塾師,確實已沒有參加雅集的必要。聯想到樊老《彩雲曲》的末句,“古人詩貴達事情,事有闕遺須拾補。不然落溷退紅花,白發摩登何足數”,當年隻有五十來歲的丁傳靖,確實比之樊老還略遜一籌。從風流到風俗,從神髓到傳承,即使是不斷地退而求其次;由丁傳靖執筆之序來看,“風雅”之說在1925年的中國,也已經流於形式,雅士傳統的式微在所難免。

三、李綺青的“江亭序”

沒有到場的代表選了丁傳靖作序,到場的代表則選了李綺青作序。錢仲聯《近百年詞壇點將錄》稱李綺青為“小李廣花榮”,譽其詞“上接翁山”,“為嶺表詞場之射雕手”。葉恭綽《廣篋中詞》則說“漢父(李綺青字‘漢父’)丈為詞卅載,功力甚深,清回麗密,可匹草窗、竹屋”。可見李氏比之丁傳靖而言,其舊體詩詞的功力根底,似乎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李綺青(1859—1925),字漢珍,晚年改漢父,別號倦齋老人。惠陽縣人。光緒十六年(1890)進士。先後任福建安溪、惠安,吉林榆樹,河北武邑知縣,吉林寧安知府。晚年旅居北京,賣文為生,就在雅集當年(1925)病逝於北京。著有《草間詞》、《聽風聽水詞》、《倦齋詩文集》等。

李綺青生性秉直,不擅逢迎,宦途隻能算勉強湊和。晚年清貧境況難免,其女賣藝以救濟生活。他還曾為女兒的演出以駢體文寫成“廣告”。曰:“四弦訴恨,憐趙媛之彈詞;孤影挑燈,哀喬青之題曲。毛惜罵賊,寧薄倡家?李香墜樓,何非烈女?況南陔蘭盡,心傷潔養之難;東海桑生,目擊亂離之苦。負百裏之米,敢責裙釵?謀一日之歡,亦須菽水。”即便是如此不佳的生活境遇,仍然以古體古意抒寫,其追慕古雅的舊式文人操守還是可見一斑。作為雅集到場者之一,也作為詩壇宿將之代表,由李氏來寫這第二序,也頗合時宜。

李序開篇曰:“歲在乙醜三月三日,稊園同人集於京師宣南江亭,為修禊事。”開宗明義,還頗有點“永和九年春”的況味。句中提到的稊園,即稊園詩社。其前身是創建於二十世紀初的寒山詩社,“稊園”,得名於當時詩社社長關賡麟,關氏在北京南池子南灣子的宅第就號“稊園”。

關賡麟(1880—1962),字穎人、伯辰,號稊園,廣東南海吉利鄉人。1902年鄉試舉人,嗣赴日本入弘文學院留學。1904年進士,任兵部主事。後曆任財政部秘書,交通部路政司司長、平漢鐵路管理局局長等,1922年曾任交通大學上海學校校長。時年四十五歲的關氏,在雅集諸老中還算是“少壯派”,事實上他也深得樊樊山賞識,曾與樊老、易順鼎、許寶蘅等同為“寒山詩社”中堅詩人。在後麵的分韻賦詩中,關氏與李綺青相繼都寫出了長篇巨製,許寶蘅亦有賦詩,亦可見當年的稊園情誼與同仁酬唱之情。

李序中除了其擅長的駢體文表述之外,在序言將盡時,有一番話也頗可感歎。序曰:“仆自以老殘,屢陪文?,花豬久缺,如大嚼於屠門。荊駝自傷,未忘情於闕下。”風雅畢竟不能當飯吃,一生秉直清貧的李綺青,晚年生活中,隻能靠原本以追慕風雅為名的文人聚會來“打牙祭”。“花豬久缺,如大嚼於屠門”雖是無奈至窘之境遇寫照,卻也是如李氏一般所有“徒具才情、絕無錢銀”的舊式文人之通病——因為恃才清高,不善經濟,而困窘一生。隻不過李氏對此並不遮遮掩掩,為雅諱疾,而是直接以駢體文寫出了大實話,反倒讓人覺得無傷大雅了。

李氏的直爽才情,不得不讓人提到他那首著名的用“沁園春”詞牌寫成的中國首例古體“影評”——《沁園春·觀電影戲》,也是大實話的古體詞作,寫出了新時代的古為今用。詞曰“黑幕低垂,萬目齊看,微露曙光。有稠人來往,層樓聳峙,忽呈車轂,旋見舟航,偶說閑情,居然真個,拍掌兒童笑若狂”。其中“偶說閑情,居然真個,拍掌兒童笑若狂”一句,據考,是指電影中“親吻”的畫麵。李氏筆下的,“花豬久缺,如大嚼於屠門”與“偶說閑情,居然真個,拍掌兒童笑若狂”都讓讀者印象深刻,實乃異曲同工。然而,無論如何的才情點化,也總抵不過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的新時代變革之風,歐風美雨下的民國世界畢竟和前清風物已不可同日而語,以李綺青為代表的老雅士群體,堅持以古體包裝風雅,堅持以古意延續風雅傳承的努力,至多隻能成為一種無傷大雅的文獻或談資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