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陶然亭 109位閑人的最後雅集——從永和九年到民國十四年的“風雅”傳承(3 / 3)

四、雅集中的現代化因素

無傷大雅的還有運用現代技術為此次雅集做記錄與存照,來自天南地北的76位當時的雅士們分作兩排,就在陶然亭的三間敞軒外,拍照留影。雖然人像太小,加之珂羅版的銅版印刷還稱不上清晰,但畢竟這在中國雅集史上,也算是開天辟地頭一回了。雖然早在1920年1月18日,二十七歲的毛澤東就在陶然亭,與在京“輔社”成員羅章龍、鄧中夏等共同商討驅除湖南軍閥張敬堯之秘謀,會後也曾在慈悲庵山門外大槐樹前合影。雖然這是一幀與陶然亭有關的早期留影,但畢竟革命不是風雅,革命秘會也是不方便公開出版的;而作為“雅集”的存照,這一張76人陶然亭合影,刊登於由樊樊山親筆題箋的《乙醜江亭修禊分韻詩存》首頁,在當時的文化圈子裏是公布於眾的。

當然,在珂羅版印製的合影之後,仍然是免不了還要有丹青寫照的。當天到會的賀履之、林彥博、李雨林三位,應諸老之邀,各作了三幅《江亭修禊圖》,也被不惜成本的以珂羅版印製在合影之後,收入《乙醜江亭修禊分韻詩存》一冊之中。賀履之即賀良樸(1861—1937),字履之,號簣廬,別號南荃居士,蒲圻趙李橋人,前清拔貢。賀久寓京華,門牆桃李,其弟子如胡佩衡、李苦禪、王雪濤、浦熙修等,後來皆著稱於世。林彥博則是繼高其佩之後的一代指畫名家,他為雅集所作也應當是其擅長的指畫作品之一。林彥博(1893—1944),滿族正藍旗人,西林覺羅氏,本名嵩堃,世居京華,民國後以林彥博之名行世。這些名家丹青,與首頁的合影相映成趣,似乎“修禊”這一風雅的古老傳統在1925年的中國又重煥異樣的青春。

在首頁的合影背麵,還用現代印刷術當時盛行的鉛活字,排印出了到會的76人名單與沒有到會的33人名單。而這109人,無論到會與否,都在冊子中留下了所謂的“分韻賦詩”一首或若幹首。所謂“分韻賦詩”也是古代雅集中“曲水流觴”的一種現代化方式。“分韻賦詩”的出現,再不需要鑿出彎彎曲曲的流杯池,也不需要預備水中漂浮專用的酒杯,再也不需要所有參加雅集的人都正襟危坐於池邊,挖空心思地預想著酒杯漂流過來時應該對答的詩文。樊老預先選出一首詩來,將詩中的每一字逐個寫在小紙團裏,到會的人采取抓鬮的方式,拈到哪個字,即以哪個字為詩韻,賦詩一首。詩的體裁不限,七言五言皆可;甚至還可以作詞,而且並不一定當場完成,事後補作也是允許的。

這次雅集,樊老為諸雅士們選取的是白居易的《洛濱修禊》五言詩,二十四句共一百二十字,用於這一場109人的雅集,頗為合宜。用“分韻賦詩”的方式來製造的一種寬鬆的雅興,並不一定非得才情卓絕、出類拔萃才能參加這樣一場現代化“雅集”,即便如此,仍然有人犯規不顧。時任段祺瑞政府秘書長的梁鴻誌原本分得“為”字韻,可他偏偏不按此韻賦詩,隨意作了一首“皆來”韻的七言詩,還題寫在了陶然亭的牆壁上。張振鋆原本分得的是“王”字韻,可他卻寫了一首“寒山”韻的五言詩。出於對來賓的尊重,這兩首並不合雅集規矩的詩作,還是被收入了詩冊印製。至於像秦樹聲那樣,運氣不好抽到了一個“妓”字韻,曾官至廣東提學使、以書法聞名的秦老在詩題處是不好意思寫上這個“妓”字的,在詩冊樣稿印畢時,校對者隻得又用紅鉛字加以補印。至於在校稿時又加以修改的詩作也為數不少,這從樣稿冊中屢見不鮮的紅鉛字改印中可見一斑。由此可鑒,這樣一場已經現代化改良,已經要求不十分嚴格、規定相對寬鬆的“雅集”,其間的才情與雅興、風骨與雅量都已經一茬不如一茬,除了“花豬久缺,如大嚼於屠門”的大實話之外,可圈可點的風雅韻事並不多了。

五、餘論

除了召集者樊樊山本人的詩興大發,尚有七首之多的詩作之外,其餘的應酬、奉承、隨意潦草之作居多,並沒有達到一幫詩壇宿老們的預期效果。這一場百人歡會,交際場上的張羅實質上勝過了詩酒場上的雅興。沒有到現場參會的33人中,倒還有確因個人境遇或時事滄桑的真性真意之作。

譬如說廉南湖因為臂痛未能到會,在分得“草”字韻賦詩時,忽然憶及於1920年逝去的易順鼎,寫下了“淙淙流水音,時序催人老,彈指去來今,展圖心如搗”的詩句,並於句後作注曰:“行笈中攜吳觀岱流水音圖卷用慰寂寥,圖作於癸醜。易哭庵取是年上巳與袁寒雲流水音禊集之作,盡錄卷尾。人琴之慟,如何可言。”廉南湖並沒有去抒寫什麼陶然亭的曆史、雅集的盛況、雅士們的才高譽美,而是因觀一幅舊藏畫作,追憶當年與舊友相知們的歡會,而今斯人已逝,有感而發,遂作詩文。這樣的詩作反而獨具真意,別具雅操,讓人觸目難忘。又譬如說因故未能到會,而深得樊樊山讚賞的黃秋嶽,因分得“萋”字韻而寫下詩句曰:“背城寒草未成萋,薄雪連番踏作泥。猶有春韶供取樂,誰知物役苦難齊。”詩作本身不但才情畢露,而且時境與心境轉映頗真切,實能動人情魄。沒有廢話、套話、空話、奉承話的詩作,如上述廉、黃二人者,109人中並不多見。

據參會者的詩文記載,放在雅集詩冊首頁上的照片,是雅士們當天一起用完午餐後,才合影留念的。與我們想象中的會議合影不一樣,一般來說是先合影再入宴席,雅集的這一合影步驟不由得讓人聯想到一個事實,即當天到會人員也並非準時準點或相對集中的到來,而是三三兩兩、自顧自樂的散聚一時,直到吃飯時才陸續就座齊聚。所以選在午餐後合影,是最不容易遺漏、最為穩妥的辦法。這樣一場寬鬆渙散的雅集,這樣一場為集而集的雅集,到會的雅士們已經無聊到可以把合影的時間、方法來寫入詩句(鄧一鶴詩雲:凍柳斜坡染半衣,後加注曰,是日拍影,亭之西垣,凡七十六人均露半身),或許,這一場雅集的最大功用,僅僅是為雅士們立此存照,為後來的附庸風雅者們存檔備考而已。

雅集當天,樊樊山的最後一首詩的最後一句草草收場。詩雲,後進每教先進畏,新詩都比舊年佳。這是無奈中的希望,也是自慰的自說自話,是最終無望實現的一句空話。

從永和九年到民國十四年,從蘭亭到陶然亭,109位閑人的空前絕後陣容,以貌似捍衛風雅的名義出場,以附庸風雅的無奈姿態收場。這其間的千年轉換,就像這一冊《乙醜江亭修禊分韻詩存》一樣,用鉛活字的排印方式,稍有不慎的字符更替,就成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形象。活字印刷的效率雖然遠比木刻雕版方便快捷,可方便快捷之物的另一麵,隻能是活靈活現的通俗而絕非一板一眼的風雅。

“雅俗共賞”是現代文化的必然,在1925年作這樣的判斷或許尚困難;而現在追求“雅俗共賞”又已經成為“風雅”的新義,這卻是不需要再召集一百多號名流齊聚表態的客觀事實。不濫俗即“雅”的新現狀,回過頭來再觀察這一場八十六年前附庸風雅的“雅集”,恐怕又是一個在現代可以仰止的標杆性曆史事件了吧。曆史,就這麼奇妙,翻來覆去地為你提煉出新的意義與價值;在這些新的意義與價值中,我們可以重新思索與踐行,這才是“曆史”的應有之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