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永嘉閑話 民國閑人瑣事(1 / 3)

溫州古稱永嘉。現代人提到溫州,似乎離不開商業。而提到那個古稱永嘉,似乎又一下子有了魏晉風度。田園詩派與南戲永昆,似乎是想象古代溫州永遠用不盡的文化資源。

那麼,在現代與古代之間的近代,民國時代的溫州,又有著怎樣的人物與風物可資評談呢?

我沒有去過溫州,卻憑空裏對此地心生向往。曾經看到過一張郎靜山所攝的溫州風景照片,安靜的港灣有一種莫名的閑適與舒適。民國時代的溫州,這裏有著怎樣的人物與風物呢?

或許,能代言所謂“永嘉風流”的民國人物數不勝數。典型性和特殊性各有偏重,不要說我一個外鄉人感觸紛繁,恐怕即使是溫籍人士也無法定論。借著有限的閱曆,接觸過一些有關民國溫州的故紙舊影,在此略事剪裁,擷成一束,以誌感念。

一、一樣梅花兩般夢——《梅花夢》傳奇稿本與溫州

魯迅寫完《中國小說史略》後不久,在寫給台靜家的一封信中提到:“年來伏處牖下,於小說史事,已不經意,故遂毫無新得。上月得石印傳奇《梅花夢》一部兩本,為毗陵陳森所作,此人亦即作《品花寶鑒》者,《小說史略》誤作陳森書,衍一‘書’字,希講授時改正。”——這本在魯迅先生“已不經意”小說史事之際,偶然得遇的石印本傳奇《梅花夢》,在當時的曲界、學界、藏書界並不十分知名。在魯迅之後,隻有莊一拂先生在《古典戲曲存目彙考》提及:“清道、鹹間,陳森、張道、汪蓴庵皆有《梅花夢》傳奇,但目同事異。”

其實,《梅花夢》傳奇的著者陳森,在中國小說史上還頗有聲名,他的《品花寶鑒》一書始開近代狹邪小說之先河。但《梅花夢》傳奇,隻是陳森的一個稿本,並未刊行於世,這個稿本的發現與傳布均與晚清的兩位溫州官員有關。

稿本原件首頁有原藏者題字,轉鈔,酌加句讀如下:

此梅花夢傳奇稿本,道光四年間京朝諸名公有題詠,未見行世。同治三年,予得於書肆,弁藏久之。今為光緒十二年,裏中無事,再覽一遍,他日當付梓也。春陔記。

稿本原件近末頁處,複有原藏者題字,轉鈔,酌加句讀如下:

同治三年冬,十二月二十一日,從琉璃廠肆破書攤上得此攜歸。擁爐挑燈,快讀一遍,麗情綺思,奔赴筆端,如泉湧花發,以此傳奇,此奇可傳也。春陔張盛藻記。

兩處題詞勘對之後,《梅花夢》傳奇稿本的原藏者——張盛藻便浮現了出來。張盛藻,字春陔,又字君素,枝江人。道光庚戌進士,曆官禦史,光緒年間曾任溫州知府。

張盛藻雖官居禦史要職,卻是個柔腸百結的性情中人。他曾在北京陶然亭錦秋墩南坡上,那塊著名的“香塚“碑後題下詞句:“浩浩劫,茫茫愁。短歌終,明月缺。鬱鬱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煙痕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據李慈銘《越縵堂日記》同治三年十一月十六日記,該偈文就是同治時禦史、丹陽人張盛藻為悼念曲妓蒨雲所作。

像這樣一個喜與優伶伴遊,情癡意長的顯宦,發現《梅花夢》傳奇稿本並珍藏之,實在有點物聚所好,天意人心的味道了。當然,這種情癡秉性自然與“鐵麵禦史”所要求的體性格格不入,在張盛藻同治三年(1864)得到這本傳奇之後數年,就被朝廷派至溫州任知府去了。當然,在張先生的行囊中,仍然少不了這本《梅花夢》,在光緒十二年(1886),他又讀了一遍,甚至希望能自己出錢將其刊行於世了。這本《梅花夢》從同治三年至光緒十二年,二十二年間輾轉於京師、溫州兩地,在張盛藻先生的藏書中,也算是一傳奇了吧。

時光流轉,大清帝國倏忽覆滅。這本《梅花夢》也隨之流遷難覓,奇巧的是,1918年,它再次出現在了另一位溫州官員的手中。這名官員就是冒廣生(1873—1959)。他是明末冒襄(字辟疆)的後裔,字鶴亭,號疚齋,江蘇如皋人。光緒二十年(1894)舉人,後誥授資政大夫。清末任刑部郎中、農工商部郎中,民國後曆任農商部全國經濟調查會會長,江、浙等地海關監督,民國二年(1913),江蘇如皋人冒廣生出任甌海關監督,任溫州甌海關監督長達五年。

民國七年(1918),冒廣生從溫州甌海關監督一職卸任時,赴南京辦理公務時,偶然得遇這本張盛藻舊藏的《梅花夢》,感慨萬分,就於原稿本空白頁處,題下了三段文字。轉抄,酌加句讀如下:

一卷唏噓夢裏因,百年革鼎易成塵。舊時明月梅邊在,瘦損美人又幾分。五年飽看永嘉山,太守風流王謝間,擬喚奚奴抄副本,尊前紅豆教雙鬟。

溫州昆腔盛行,春陔太守收溫州,久有才名,飛霞洞壑間有其墨跡。餘囑呂紳模刻上版,親為題跋,附記以告,斯安留念。

從永嘉入都,獲睹此卷,因題,疚齋冒廣生。

看來,冒先生對於前朝官員張盛藻還是頗多讚許的,對張先生在溫州的行跡也頗為熟悉,甚至要將張先生在溫州留下的墨寶一一刊行於世。作為精通戲曲,本人也擅作詞曲,著有《疚齋雜劇》而名播一世的冒先生來說,自然對這本張先生舊藏的《梅花夢》,倍加珍視,即刻請人抄錄了副本,甚至切盼著能於有閑時就著稿本打譜演唱。

可以揣測,目前能看到的《梅花夢》稿本之石印本,即魯迅先生在信中提到的那個石印本,可能就是在冒廣生先生授意下,加以石印刊行於世的。荏苒七八十年過去,《梅花夢》原稿本早已不知所蹤,即使此石印本也頗為稀見,而兩位溫州官員——張盛藻與冒廣生因這枝“梅花”而結就的隔世因緣,則更加值得我們珍視與思索罷。

張盛藻對《梅花夢》傳奇稿本的發現,冒廣生對《梅花夢》傳奇的石印推廣,不但是為保存珍籍而平添了一段書林掌故;也還不僅僅是為存留清代傳奇劇本而增加的那麼一點曲海佚事。尤為重要,也是尤其奇巧的是,這段佳話與南戲之祖籍、昆腔之肇始——溫州珠聯璧合,這確是溫州戲曲史中又一難得的豔遇吧。

二、陳寥士的永嘉之行

曾經見到過一幅鄭子褒的行書四條屏,字寫得相當舒暢灑脫,一副當年“梅花館主”風流蘊藉的派頭。仔細看條屏中的詩句內容,竟然還是寫雁蕩山風景的,莫非鄭子褒當年也曾流連於永嘉山水之間?題詩曰:

萬山龍起伏,一馬正橫鞍。攬轡平生誌,澄清豈甚難。鬢雲常亂曆,山頂聳青髻。朝雲暮亦雲,峭峭凝幽睇。雲霞長護黛,草木不須嵐。涉足屏風外,山光脈脈還。神龍亦怪哉,見鼻不見首。終年流碧水,何獨秋無有。一峰珠在頂,各具光明藏。大地失幽冥,左望僧敲鍾,右望僧揖客。我惜此僧忙,何時得成仙。雁蕩三石梁,分布東西北。曆遍諸青梯,縱目窮廖廓。大瀑半空懸,短瀑流長川,乃參回文勢,三折玄又玄。

仔細研讀,五言氣韻生動,行筆酣暢遊馳,讀之觀之皆頗宜人。再看落款“節陳寥士雁蕩詩”,方才知道,這原本不是鄭子褒的詩作,而是陳器伯的佳作。

陳寥士(1898—1970),原名道量,字器伯,號寥士、玉穀、十園,鎮海人。其父陳荔汀與母止止老人,以及其妻謝黛雲、妹陳蘭言俱擅詩詞,堪稱一門風雅。陳寥士幼年穎悟,早有詩名。曾與沙孟海、朱鼎煦、王個簃等,從慈溪詩人馮君木學。著有《單雲甲戌稿》、《單雲閣詩》、《單雲雜著》、《單雲閣詩話》等。

那麼,陳寥士是否遊覽過雁蕩山,是否曾傾情於永嘉山水之間呢?這一組遊雁蕩山的五言詩,是否正是陳寥士當年悠遊於永嘉山水間的心境寫照,而非書齋神遊的應酬之作呢?

陳寥士一生創作極富,興之所致,才思泉湧,詩詞以萬千計。誠如在1960年盧弼在陳著《單雲閣詩集》作序稱:“故人楊味雲壽楠令嗣通誼,介鎮海陳器伯郵詩為壽。旬月間,投贈紛集,敏捷精悍,邈焉寡儔。自言吟詩逾萬,長短句二千,蓋今日詞壇之健者,浙賢之後勁也。吾國詩人篇什最富,前有放翁之萬首,近有樊山之三萬。器伯詩篇已逾放翁,再閱歲時,不難與樊山等量齊觀。器伯客冬與餘訂交,前此之交遊學行,非我所知,姑置不論。即就甲辰一歲,得詩四百首,詩二百四十闋,此豈常人所能者。”——然而,即使在陳寥士現存的已刊行的詩詞集中,卻為何單單找不到這一組雁蕩紀遊詩呢?

亦如朱大可在《詩壇記舊》所稱:“陳寥士好遊山,一丘一壑,一亭一塔,必以入詩。又好結客,一酒一飯,一琴一弈,亦必以入詩。故四十年來,單雲閣詩幾超放翁而追誠齋。”——既如此,交遊極富的陳寥士如果確實到過雁蕩山,肯定會興致勃勃地作詩吟詞,收入詩集以贈師友。為什麼這一組五言詩,僅僅在鄭子褒題寫的四條屏中出現過?

百般疑惑之際,偶然讀到《詹安泰先生年譜》時得到答案,陳寥士確實去過雁蕩山,而且還流連於永嘉山水之間,詩作達三十首之多。詹安泰(1902—1967),字祝南,號無庵,廣東潮州人。詹氏精研文史,擅詩詞;他的詞學專著在詞壇有較大影響,日本學者有“南詹北夏,一代詞宗”的評譽。據《年譜》記載,詹安泰與陳寥士多有酬唱之作,交誼深厚。按時間順序而列,詹氏所作酬和詩詞分別有:《天香·丁醜新秋為陳寥士題單雲閣圖》、《和答陳寥士一念之作,時倭夷正犯我華北也二首》,《陳寥士寄示金華至麗水所得詩三十首,讀之神往,賦此報謝》,《寥士自滬寄示四十書懷詩索和,後會更何地為起句各成一律》,這些詩詞的作成時間均集中在1937—1938年之間,據此可以推測,陳寥士的永嘉之行,定格於1938年。

1938年,陳寥士為什麼會有永嘉之行,而其詩作為何又沒有刊布出來呢?根據現有的曆史資料表明,1938年,注定是陳寥士一生中的始終擦拭不掉的汙點,不堪回首,更不願多加提及。

1938年2月,陳寥士在梁鴻誌的勸誘下,參加偽維新政府籌備活動,任偽行政院秘書。1938年8月,陳寥士因梁鴻誌的舉薦,被任命為中國代表,參加了在日本舉行的“大東亞文學者大會”。當時汪偽政府方麵,同行者有周越然、柳存仁、章克標、魯風、謝希平、陶亢德、丘石木,還有時任上海《女聲》雜誌主編的中共秘密黨員關露。東京之行結束後,陳寥士等人離開日本,經朝鮮、東北到北京,回到南京。在南京時期,陳寥士與同僚文友每每雅集,可謂詩酒終日、雕鞍往還。正是這一“春風得意”的時期,陳寥士詩興與遊興大發,於當年秋天赴雁蕩山一帶漫遊,有了寄贈詹安泰的《金華至麗水所得詩三十首》。

事實上,在被選為“中國代表”赴日本之後,陳寥士的名字就再也不可能被曆史寬恕。1938年,成為一個巨大的人生汙點,這一年的一切,這一年的政治、山水、詩文、信劄都成了不堪承受之重,陳寥士是希望能夠盡可能從記憶中抹去的吧。

1945年8月,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汪偽政府徹底瓦解。之後的9月間,陳寥士父子皆因出任偽職問題遭拘捕,可能是因為一介文人,除了些詩文酬答之外,實則並沒有什麼太多的政治動作,不久後又被釋放。當然,之後的潦倒生活可想而知,顛沛流徙中的陳寥士於1970年去世;這期間的生活,除了不停地變賣自己多年的藏書、字畫之外,寫各種各樣的自我檢討式的曆史材料成為主要工作。

或許,這位曾被夏敬觀《忍古樓詞話》和陳衍的《石遺室詩話》等大家名作中屢屢被讚許的詩詞高產作家,隻能在毫無詩意的後半生中反省那太過詩意的輕率歲月。在那些戰戰兢兢寫下的彙報材料中,在提及“1938年”這個時間點時,或許在陳寥士的眼中,還是偶爾會浮現出那些曾經讓他寫過三十首詩的永嘉山水吧。

三、王敬身:真性真情作真詩——《敬身詩存》及王氏詩學宗旨瑣談

近日,偶然看到一本民國間印行的詩集《敬身詩集》,約略知道應是溫州名士王敬身先生早年的集子。集中由王先生親自選錄的兩百首詩,為其早年詩作代表,彌足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