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登基,匆匆退位,又匆匆病逝,1916年春夏之間,一切顯得那麼紛紛擾擾,匆忙淩亂。新做的龍袍還來不及試穿,九龍戲珠的寶座還沒坐熱,急於穩固太子大位的袁克定還在謀劃幹掉幾個政敵皇弟,後宮裏的一眾美人正為妃嬪的封號爭吵不休……83天皇帝夢,皇帝味似乎還沒有嚐到,袁世凱就從寶座上跌了下來,在內外交困中,終於五內煎熬,急火攻心,一下子“龍馭上賓”了。弄到目前這步田地,死亡無疑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解脫。
一、眾叛親離
袁世凱的真正實力,在於北洋六鎮的槍杆子,這是他政治生命的根本,因此至死袁世凱都緊緊地將其握在手中,下麵能代他掌握的便是所謂“龍虎狗”的王士珍、段祺瑞和馮國璋了。王士珍這條“龍”,由於諸種公私原因,在軍中聲望很高,然一直未掌握實權。隨著北洋政權的建立,其勢力迅速擴大,內部的派係鬥爭與分裂也與日俱增。袁世凱原本善於權謀,邊打邊拉,以維持均衡。
“二次革命”後,袁世凱采取一係列舉措,強化中央集權,弱化地方勢力,親信部下的北洋集團也概莫能外。主要措施有如下幾個方麵。首先,以“軍民分治,軍人不能幹政”為號召,廢除督軍。其次,設立陸海軍統率辦事處,原陸軍部的權力被削弱。其三,建立模範軍官團,培養新的軍事骨幹,對暮氣已深的軍隊更新改造,提高軍隊素質。凡此種種,對北洋集團及其盟友產生了一係列的離心分化作用。袁世凱在形式上一切如意,其統治呈現空前強大、一統的麵貌,但在內裏已陷入離心狀態,蘊涵著空前的危機,他的統治基礎正在瓦解。這些措施從表麵上理由正當,冠冕堂皇。各省都督、各部官長,無論是北洋係還是非北洋係的,其既得利益被剝奪了很大一塊,不免心生不滿和怨恨。要命的是,袁世凱私心過重,企圖通過這種方式使兒子袁克定名正言順地進入軍界培植勢力,為將來的事業打基礎。一旦師出有名,有人倡議,這些人將來反叛幾乎是不可避免的。
在幕僚和幫傭們的簇擁下,袁世凱一步步走向登基稱帝的不歸路,與此同時,他也日趨眾叛親離,尤其是北洋集團的疏離和反對者日益增多。北洋集團是袁世凱秉政的根本,本來袁世凱對馮國璋、段祺瑞等“功臣自居”的北洋實力派一直心存疑慮,因而時常軟硬兼施,加以分化。北洋軍閥集團內部本來也爾虞我詐、爭權奪利、矛盾重重。袁世凱培植新生力量的做法引起了老北洋們的憂慮和不滿,離心作用由此產生。袁世凱一貫利用北洋內部的矛盾,使部下互相牽製,也使老部下都疏離了他。實行帝製打破了既有的政治平衡,原本幫袁世凱打天下的屬下功勳,這下子不僅要向袁世凱稱臣,還要向其子孫稱臣,這是他們最不甘心的。
段祺瑞、馮國璋、徐世昌等北洋的股肱大腕此時紛紛離去。在北洋集團中,袁世凱倚重的兩員大將是段祺瑞和馮國璋。較之馮國璋,袁世凱對段祺瑞更是多方籠絡,恩寵有加。民國初年,段祺瑞妻子病故,他的續弦夫人張佩蘅是袁世凱的義女,袁、段二人除多年袍澤關係外,無形中又成了親戚。段祺瑞在小站練兵時就編著《編練章製》、《戰法操典》等,成為袁世凱的主要智囊人物,辦事為人一向我行我素,即便與袁世凱等人商討軍事時,如意見不獲采納,也常露出不悅之色。段祺瑞還先後擔任過北洋新軍第三、第四、第六鎮統製等要職。在促成袁世凱再度出山,對清室逼宮,促成南北議和、鎮壓“二次革命”等重大事件中,段祺瑞謀劃方略,調兵遣將,不遺餘力,為袁世凱當上大總統和掃蕩國民黨勢力立下了汗馬功勞。袁世凱就任大總統後,王士珍功成隱退,馮國璋外調南京,段祺瑞任陸軍總長,實際主持北洋軍務。在北洋軍閥集團中,許多新生力量都是由段祺瑞培養起來的,後來形成了“隻知段總長,不知袁總統”的局麵,引起袁世凱的疑忌。1915年5月,段祺瑞稱病退居西山,冷眼旁觀,拒不勸進。段祺瑞與袁克定素不相容,這時克定乃乘虛而入,竟向袁世凱建議以王士珍代段祺瑞。袁世凱誤聽兒言,乃命克定苦勸王士珍出山代段祺瑞。8月29日,袁世凱下令免去段祺瑞陸軍總長之職,讓他“安心療養”,“以節勤勞”,讓王士珍接任,這一來火上澆油,袁、段的關係發展到決裂的邊緣。在袁世凱稱帝的鬧劇中,段祺瑞進行了消極抵製,沒有參加在中南海居仁堂舉行的百官朝賀。
馮國璋也走向了反袁的一方。“二次革命”時以馮國璋部為主力出征南方,擊垮國民黨後,即由馮國璋及其部下分別接任長江中下遊各省都督,馮國璋由此成為北洋集團中握有武力的最大地方勢力。由於帝製傳言四起,6月間,馮國璋聞訊後專程由南京到北京,當麵詢問袁世凱。徐世昌親曆此事,據徐世昌的說法過程是這樣的。當帝製風傳甚盛時,6月間馮國璋入京謁見袁世凱說:“外間傳說,大總統欲改行帝製,請預為秘示,以便在地方著手布置。”袁世凱說:“我絕對沒有皇帝思想,袁家沒有過六十歲的人,我今年五十八,就做皇帝能有幾年?況且皇帝傳子,我的大兒子克定殘廢,二兒子克文假名士,三兒子克良土匪,哪一個能繼承大業?你盡管放心。”又說,“北洋軍隊暮氣沉沉,有事時便不能用,你在南京要好好整頓,我們自家人總應當團結,保持我們的實力,你既然來到北京,可與相國(徐世昌)、芝泉(段祺瑞)等籌劃一番”等等。此次項城說話甚多,對馮國璋撫慰備至。馮國璋回到南京後立即向新聞界發表談話,讓他們辟謠。事隔不久,文書官向馮國璋請示:“北京來的公文說,日期將改為洪憲,我們如何回文?”這時馮國璋才明白過來,連呼:“我上當了!”從此馮國璋決意與袁世凱分道揚鑣,到處對人講:“跟老頭子這麼多年,犧牲了自己的主張,扶保他做了元首,對我們仍不說一句真心話。鬧到結果,仍是帝製自為,傳子不傳賢。像這樣的曹丕(指袁克定)將來如何伺候得了,徒然叫我們兩麵不夠人。”沒有得到袁世凱的真話,馮國璋深知自己不被信任,便對帝製敷衍搪塞,不肯出力,使得袁世凱大為焦慮,不斷派人前往南京“探視”。為了緩和矛盾,馮國璋不得不派親信入京解釋,同時發表通電“辟謠”,聲明他對袁世凱以公誼論之“心悅誠服”,論私情則“受恩深重”,猶如家人一般。但袁世凱仍放心不下,12月18日下令調馮國璋進京擔任參謀總長,馮國璋以生病為由,拒不進京,並鼓動江蘇軍民電請“挽留”。袁世凱隻得讓馮在南京“遙領”,說“不必急行到任”。蔡鍔在雲南發動護國戰爭後,袁世凱趕緊調馮進京,委為參謀長兼征滇總司令。馮國璋自知受騙,托病拒絕北上,受梁啟超的策動,幹脆站到了蔡鍔一邊。在關鍵時刻,馮國璋聯絡長江各督,挑頭怠工,反對帝製,使袁世凱籌劃的整盤棋局步步被動,動彈不得,遂成為“北洋派中反對洪憲皇帝之第一中心人物”。
袁世凱的班底成員也發生了嚴重分裂。北洋集團有所謂“嵩山四友”(徐世昌、李經羲、張謇、趙爾巽),是最為袁世凱倚重的核心。為了拉攏他們,經“朝議”比照漢初的“商山四皓”,給予免跪拜稱臣、賜朝服肩輿、入朝賜座、賜優厚年金等優厚禮遇。但深知個中利害的四人皆不領情。最重要的是號稱相國的徐世昌,其時任袁政府的國務卿,對於稱帝事,態度模棱兩可,他拒不領銜勸進,也不願意明確表態反對帝製。徐世昌對袁克定表示:“我不阻止,亦不讚成,聽諸君好為之。”“籌安會”出現之後,他堅決辭去了國務卿。開始,袁世凱不批準,徐世昌解釋道:“舉大事者不可不稍留回旋餘地,若使親貴悉入局中,萬一事機不順,無人以局外人資格發言為謀轉圜。某當此時而求去,非為自身計也。”袁世凱被說動了,10月底改派陸征祥接任國務卿;徐世昌則悄悄地離開了北京,急忙脫身。其他三人也掛冠離職,當時袁世凱的參政院與政事堂中,網羅有共和、複辟兩派,政見相反,而一致擁袁排孫的人士甚眾,如今兩派領導者皆紛紛求去。在北京做官的一些進步黨人,除被袁世凱收買的參政院秘書長林長民等外,大都借故辭職而去。農商總長張謇請假回原籍南通,抵家鄉後立即遞上辭呈。教育部長湯化龍辭職躲到上海。熊希齡以省親為由,離京回湖南原籍。
辛亥元老、副總統黎元洪也加入了反對帝製的行列。1914年前後,黎元洪成為軟禁的對象,出入府邸都受到限製,他也以“三無”(無智、無能、無為)自許,以此韜光養晦。堂堂副總統落得和傀儡皇帝光緒一般的命運,困守瀛台,整日唯有讀書練字,修身養性。為了拉攏他,袁世凱讓第九子做了黎家的女婿。袁世凱想當皇帝,曾數次試探黎元洪口氣。有次問他:“近來有許多人要我做皇帝。親家,你看怎樣?”接著馬上又表白,“這些人當然是胡鬧。”黎元洪回答說:“革命的目的是推翻專製,建立共和。親家如果做了皇帝,怎樣對得起武昌死難烈士?”(1)當袁世凱真的稱帝時,這個忠厚人表現出少見的剛烈。袁世凱登基後,洪憲皇帝的第一道詔書,便是冊封黎元洪為“武義親王”。數月前,黎元洪已經借口夫人有病,要求搬離瀛台,無奈袁世凱出資十萬元,買下了東廠胡同的新宅子,寵置黎元洪。
通過推行帝製,袁世凱的威望似乎大大提高,也排斥了北洋實力派的威脅。實際上,北洋集團上層的離心離德,直接削弱了袁世凱統治的政治基礎。辛亥革命前後,北洋集團和立憲派大都把他看作救世主,而今卻把他視為將給他們帶來巨大不幸的“混世魔王”,就連一些追隨他的人也心懷疑懼,擔心被推下火坑。袁世凱的周圍隻剩下一小撮舐癰吮痔之徒,他已經變成真正的孤家寡人,仿佛坐在隨時都可能爆發的火山頂上。在這個危機的關頭,袁世凱不僅沒有改弦更張,反而決心蠻幹到底,主觀地認為社會動蕩“無關大局”。1915年10月2日,他得意地對朱爾典說:“內亂不可決其無,至於放炸彈謀暗殺等事於共和時代既無時無之,則君主立憲想亦勢所不免,然無關大局。各省將軍巡按使已早來電,不論局麵如何,皆可擔保治安之責任,故於對內對外可以放心。”1915年12月,袁世凱宣布恢複中國的君主製,建立中華帝國,並改元洪憲,總統府改為新華宮。袁世凱稱帝的倒行逆施,遭到了舉世反對。不僅孫中山、梁啟超等人堅決反對帝製複活,連袁世凱的心腹北洋班底的將領段祺瑞、馮國璋等也深為不滿,段祺瑞甚至致電袁世凱:“恢複國會,退位自全。”袁世凱的子女也有不少反對他稱帝的。如素有文名的次子袁克文自始至終都是反對派,他曾賦詩暗諷老爹,千萬不可做皇帝。其中又有“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的名句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