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鴆酒,是解決問題的一種溫柔暴力(1 / 2)

呂不韋仍然笑著,他看著我笑,充滿慈祥,他的笑,使我終於肯定,這人的確就是我的生身父親。他不說,隻深深地盡情地看著我。那根本就不是一個臣子看王的神情。

他慈祥地笑著,我的心卻在顫抖,臉也顫抖,肩膀與全身都在顫抖——我哭了,我邊哭邊用很小的、恐怕隻有他才能聽見的聲音說:我知道你是我的父親,可正因為如此我才不得不殺了你。殺你……你明白嗎?

仲父,我想下一個,該輪到你老先生了。或許我正是以一場宮廷廣場的血腥殺戮向你問候的。作為或許是你的親生兒子,你說我該以怎樣的方式向你致敬呢!

我要對世界說:請允許我以寶劍的名義,成為真正的王者。

毛茸茸的月亮,像夜晚發炎的傷口,格外刺目且疼。宮中仿佛永遠有陳舊而幽怨的歌聲,從宮殿的胸腔,不,宮的肺裏穿出,在每一根紅豔的大柱和房梁上流轉,在昧暗的陰影與厚重的紫幃裏隱約,在笨重、古典的皇室家具的光滑漆麵上經過。

老呂頭,我的劍在喊叫你,在構思你頭顱的樣子。呂不韋!我母親心儀的情人。我該叫你一聲仲父,對,仲父。

每當夜深人靜,我批閱完成捆成捆的奏簡,在瞌睡襲來之前,我要取來寶劍,一寸一寸地將它從鞘裏抽出來,和我的目光相對應。劍隻在細微變動的瞬間才閃爍光澤,這光澤潔淨而堅定。劍光與目光在相互磨礪中露出它的鋒芒。這是我每日必做的功課。一個王的內心秘密封存在劍裏。我要讓它的寒光照亮我的頭腦,將衝動變冷,將沸血降溫,慢慢地有耐心地收藏,使之逐漸在冷白中變得愈加堅強。

呂不韋,我每夜在夢中都詛咒你的名字。

我要把你的名字咬碎,然後帶著血絲吐出來。你的名字掉在地上,會是一隻醜陋的毒蠍。

殺呂不韋之前,我召見了他,在王室的祖廟裏,我想這是有意味的地方,也是殺他再合適不過的地方。我想以此證明他不是我的父親,僅僅是大秦的一條狗。見他時,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說你冤嗎?

呂不韋一言不發,他有極好的耐心和足夠的定力,似乎他隻想聽我說話。我說:你不冤,一點也不冤——你把王後都給操了,你還要幹什麼,還要做皇帝的老子?這還不夠嗎!還要做皇帝……你也太不知足了。知道什麼是欲望嗎?我看了一眼麵無表情跪在那裏的老呂頭,說:欲望那東西就好似一匹狂馬,你騎上它,就下不來,全在你能否勒住手上的馬韁,別讓它跑丟了,欲望沒有盡頭。停了一會兒,我又說:知道什麼是欲望的盡頭嗎?——死。欲望的盡頭就是死亡。麵對死亡,你不得不撒開馬韁,可是,為時已晚!那馬兒已把你帶到了該到的地方。你不冤!我冷笑道:說不定後人還會羨慕你,真的!

呂不韋跪在那裏,如一尊雕塑。我繞著他,身前身後轉了一圈,深吸一口氣。他抬起頭,我看到了一張無憾的臉,它是那麼慈祥而潔淨,仿佛帶著心滿意足的微笑。我說,你知道?知道我要——要幹什麼?你說!

呂不韋仍然笑著,他看著我笑,充滿慈祥,他的笑,使我終於肯定,這人的確就是我的生身父親。他不說,隻深深地盡情地看著我。那根本就不是一個臣子看王的神情。

他慈祥地笑著,我的心卻在顫抖,臉也顫抖,肩膀與全身都在顫抖——我哭了,我邊哭邊用很小的、恐怕隻有他才能聽見的聲音說:我知道你是我的父親,可正因為如此我才不得不殺了你。殺你……你明白嗎?

他隻是一如既往地笑,突然出乎我意料地舉起他的衣袖來為我揩拭眼淚。我為他的舉動而恐懼、戰栗。

我聽到他在說,我沒有看過一個王還會哭的,你不該哭啊!他像是為我不爭氣的揩也揩不淨的淚水歎了口氣。

當他的衣袖覆蓋著我的臉,我隱約從那隻衣袖的氣息裏感覺到平生第一次的父愛。

我幾乎是將臉盡情躲在他的大衣袖裏,像個迷路的孩子突遇親人而不顧一切地投入其懷抱,哽咽地叫道——父親。

他趕緊用手掌捂住我的嘴,大聲說:我是王的罪臣,罪該萬死!

不。我跌坐到地上,你沒有罪!我要寬恕你和我的母親,讓你們安享晚年。我要……

王,呂不韋製止我,他說,你有這份心已經夠了,我死無所憾矣!這個世界需要一個萬民擁戴的王,而不是一個孝順兒子——那是普通農夫之家的事。而此刻,一個王的孝順,他就必須賜父以死。他用手拍拍我的臉,眼裏閃現期待的光芒,用隻有我才能聽見的聲音,幾乎是喜悅地說:兒子,殺了我,你就是真正的王了,你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