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搖頭,再搖頭,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他毅然決然道:我死,才證明你是我的兒子,才證明你不愧是王。否則我此生所做的一切等於白費。
……
好,好,好!我會殺你,我不會寬恕你,可我會厚葬你……還有你的《呂氏春秋》,我會讓它流傳千秋萬代!我說,我大聲地在秦王祖廟裏說,像是說給他聽,又是說給眾人聽,更是說給供奉的曆代先王聽。
我知道智慧的呂不韋在臨死之前再次將我挫敗了。
我徹底地敗在他的麵前,老呂,呂不韋,仲父,父親,或許從一開始我就是在不自知中崇拜你的,正因為崇拜,才要殺你。其他理由,都屬其次。
能讓我提個小小的或許有些過分的要求嗎?呂不韋麵色恢複了平靜,顯出一副慣有的尊嚴,語言從容而清越。
你說,我一定答應你,一定!我說。我仍在激動裏。
他有些不好意思,又很要麵子似的笑笑,說,我很高興幾乎這世上的所有美酒都嚐過,可惜隻有一種酒聽人說過,卻沒有嚐過。隻是這種酒隻有王的賞賜,臣才能喝到。
什麼酒?你要喝什麼酒?我會親自倒給你喝的。我聲音發顫地說。
他輕聲而又清清楚楚地吐出兩個字:鴆酒。
我倒退兩步,吸了一口冷氣。他帶著動人的笑容對我說,請王賜一杯鴆酒給老夫喝吧!
鴆酒?
是的,老夫此生隻差這一杯酒沒飲過,王若賜飲,此生便了無遺憾了。
不。不能!我甚至有些驚慌而失態地吼道:我不能讓你飲鴆酒!
他眯縫起眼睛,將嘴湊到我的耳朵上說:我這麼大年紀了,難道你還要讓我刀頭舐血嘛!給我一點尊嚴吧,或許你該把我車——裂。
不不不!我像一個被扒光了褲子的小賊一樣,在這位大盜麵前不知所措、無所適從,嘴裏隻是溜出一連串的不字。
那麼,還是請王賜臣一杯鴆酒吧,臣說了這麼多話,口渴了。
可是鴆酒——越喝越渴啊!
他慘然一笑:我沒嚐過,隻想知道那究竟是怎麼個渴法,據說飲過鴆酒之後,人會獲得一種飛升的美妙幻覺,非常美妙……他說著懇請地低下身子:請王成全。
好好,我成、成全你,我流著淚說,你別怪我,千萬別——怪我。
他嗬嗬地笑起來,那是一種獲得滿足的笑。在他的笑聲中,我一手用袖子掩住臉,一手將斟滿鴆酒的銅爵遞給他。呂不韋顯然不滿意我的動作,他不接我的酒,滿臉不快,用壓得很低的聲音說:如果你把我當做你的父親,就不應該以袖掩麵,而應該用雙手端這杯酒給我。
我沒有,沒有改變我的姿勢,隻是把掩麵的手放下來,仍是一隻手舉爵遞給他。
我聽到他最後說了一個字:好。中氣十足。
接下來就是酒爵墜地的聲音。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樣把鴆酒斟滿那隻銅爵的,那隻爵,是先王的遺物,我以此盛鴆,送給我的父親。不,我隻記得端給他的過程中,我的那隻手一直在劇烈抖動。我的手似乎已感覺到爵中裏的酒的厲害。那哪裏是酒啊,那是殺人的鴆毒。
據說鴆鳥絕美、奇毒,其最美與最毒皆在羽翮。傳說鴆鳥飛過,投影在酒上,人飲之,也能五內俱焚。古老的宮廷都有配製鴆酒的傳統,由皇帝賜給既有功又其罪該誅的臣子去喝,留其全屍。這是傳說嗎?過去一直以為是傳說,可這次我是親眼所見,一個老者飲幹一杯鴆酒後頹然倒地,一頭花白的亂發如抹布般沾滿了太廟的塵埃,他死得像一條吃錯藥的狗一樣,癱在廟堂的陰影裏,他說,喝了鴆酒後自己會飛翔,飛得很美妙,他在飛嗎?
他,倒在那裏像一堆沉重的垃圾,他是我的父親——秦國偉大的丞相呂不韋。他即使死得像狗一樣,也無損偉大與尊嚴。
冷藍。冷冷的藍色空間,宮殿之黑,街道,樓館,人群,和藍色調在一起,塗冷了它們。一匹金色的馬掠過,馬的身子拖得很長,像出土的銅器。藍色的憂傷,伴隨著黑色的哭泣,哭吧!把黑色都哭碎。
關於呂不韋的死地,史家有的說不是鹹陽,而是他的封地,因為此前他已停職反省,但往他那兒跑的有頭臉人物還絡繹不絕,這使我覺出一種隱患,便作了對他最後處理的決定。這種說法避免了我與呂不韋的正麵交鋒,可以說給我和他都保留了麵子,也許是那樣,我會好過一些。可其手段和結果都說明我使用了一種溫柔的暴力,解決了母親的又一個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