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風簫吹斷水雲閑,重按霓裳歌遍徹。臨風誰更飄香屑?醉拍闌幹情味切。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
李後主以豪華的帝王宮殿,玉樓瓊閣為詞牌,而以他和大周後編導的歌舞為詞句,他坐在高高的皇位上指揮的本該是收複淪陷疆土的大軍,彼時彼地他調動的卻往往是美麗的嬪娥組成的花的隊伍。在耽溺歌舞的盡情享樂中,他一舉手、一抬足的動作間都會骨碌碌滑逸出華美的詩句,他那份舉止又完全是情不自禁的內心真率流露,既無掩飾,也無刻意與雕琢,他的精致詞句完全是由其自己長期在優雅環境中的生長與藝術修養日臻完善所自然形成的一種天籟。
這樣一個皇帝,在政治上完全可以說是昏庸的。他把現實高度主觀抽象化了,而將客觀的烽火與危機視而不見;他將藝術人格替代了自己的政治人格,其覆轍在所難免。如果一個人用主觀藝術頭腦來主宰他的客觀現實世界,其結局必然失敗;這種人的世界隻能是藝術的繁花與彩虹,而非現實的冷鐵和石頭,更不是喋血的政治與權利的角鬥場。李煜的悲劇,是身不由己的,其本性無意於坐皇位,而更向往一種文人或隱士的自由自在生活,他填過兩首《漁父》詞,以表達對漁隱生活的欽慕情懷:“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竿綸,世上如儂有幾人。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花滿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
真正的漁父生活絕不會像深宮中享盡榮華的李煜所想象的那麼美好,他也看不到漁父生活悲苦的一麵,但這並不妨礙他對隱士自由生存方式的心往神馳,他曾自號為鍾隱,又別稱鍾山隱士、鍾峰隱士、蓮峰居士,這其中也不乏表白自己的當年無意朝政,免受長兄猜忌以避禍的心理動因。隻是最終皇位還是落在其名下,公元959年,太子弘冀毒殺晉王景遂不久,也自身死,李煜的其他幾個哥哥早卒,本為次子的李煜被封為吳王,準備做皇帝的接班人。25歲那年,與其說是曆史還不如說是被命運硬把他推上了王位。此時的南唐,正處日薄西山、內憂外患、風雨飄搖之際,試想,一個無意從政、曾誌在歸隱的懦弱文士坐在王位上該有多大作為?又如何能挽危亡於即傾?然而,要做的努力並不是沒有,隻是李煜壓根兒沒有這方麵的誌向,曆史卻不能因此就原諒他,這在他身上無疑又加重了一抹悲劇色彩。於是,他開始了其人生之路上的重大逃亡,並以此作為他的生存形式。逃!往哪裏逃?
舉目四望。南唐的來路此時已暗沉沉被烏雲遮斷,前途更有悍立的強宋如虎欲將其吞沒。天空是鳥的方向,他身無雙翼,又如何能踏上鳥的道路?大地在他腳下顫動、震蕩,仿佛隨時都會傾覆。
逃?怎麼逃?身為一介文人的李後主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自己的逃亡方式和途徑。他逃向花,逃向美酒,逃向麗人,逃向明月,逃向書法,逃向音樂,逃向繪畫……
他逃!拚命地逃!最終逃身以詩詞。他的逃亡是美麗的,又是可怕的。